第8章

日子像山間的溪流,看似平靜,卻在不經意間將我們帶往不同的方向。

少年——我的少年,他活動的範圍早已不再局限於我們的山洞和附近那片我熟悉的叢林。白天,當他確認我裹着翅膀沉入睡眠後,會輕輕起身。有時我能從淺眠中感覺到他離開前,那微涼的手指極輕地觸碰一下我的手背或翼膜邊緣,仿佛一聲無聲的“我出門了”。然後便是他赤足踩在落葉上,漸行漸遠的細微聲響。

他的足跡延伸到更遠的地方:溪流的上遊,能看到人類開辟的小小菜畦;山林的另一側,偶爾有采藥人或獵人踏出的小徑。他甚至,開始遇到其他活生生的“人類”。

這是後來他回來,用手舞足蹈和簡單的擬聲詞,費了好大勁兒才讓我明白的。他比劃着:一個人形的輪廓(指他自己),另一個或幾個人形輪廓(指陌生人),雙方接近,他做出招手和點頭的動作,然後對方也回應類似的動作,有時還會伴隨着他模仿出的、簡短模糊的音節——“啊”、“唔”、“嗨?”

他在跟路過的人類打招呼。而那些人類,似乎……接受了他?

我聽着,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有驕傲,我的寶物如此出色,能被外界接納;也有隱隱的恐慌,那是一種領地即將被侵入、寶物可能被覬覦的本能警惕。但更多的是茫然。他正以一種我無法完全理解、也無法參與的方式,迅速成長着。

他開始帶回一些全新的東西。不是我從廢墟或遺忘角落“鋤”來的破爛,而是帶着鮮活生活氣息的物品:一塊用幹淨葉子包裹的、鬆軟的點心(他遞給我,我聞了聞,有麥香和甜味,但依舊引不起食欲);幾枚我認識的摩拉,但更新、更亮;甚至有一次,是一小截紅色的發繩,和他原有的深藍色不同,更鮮豔。

他比劃着解釋這些的來歷:點心是某個慈祥的老婆婆給的,摩拉是幫人指了路(他居然已經能聽懂一些簡單的方向詞了!)獲得的謝禮,發繩則是一個同齡女孩送的,因爲他幫她把掛在樹上的風箏取了下來。

他講述這些時,那雙槿紫色的眼睛比平時更加明亮,裏面閃爍着一種我熟悉又陌生的光彩——那是好奇被滿足後的愉悅,是得到認可後的淡淡欣喜,是接觸更廣闊世界後的渴望。這種光彩,在他獨自面對月光下的海浪或森林裏的螢火時,是不曾出現過的。

然後,在一個雨季來臨前、天空堆滿厚重鉛雲的傍晚,他向我提出了那個我隱隱預料到、卻一直不願細想的請求。

他沒有立刻比劃,而是先拉着我坐到洞口我們常並肩看日落(其實是我看夜色降臨)的地方。他沉默了一會兒,手指無意識地絞着那根新舊交疊的發繩,目光望向遠處山谷裏,那些在暮色中次第亮起的、屬於人類村莊的點點燈火。然後,他轉過頭,看着我,眼神清澈而堅定。

他伸出手指,先指了指遠處村莊的燈火,然後指了指他自己,做出走路的動作。接着,他雙手交握放在胸前,做出一個“請求”或“渴望”的姿態,最後,他指向了我,又指向村莊,做了一個“一起”的手勢。

他想讓我和他一起去人類的聚集地。

我的血液似乎有一瞬間凝滯了。洞裏還未完全降臨的昏暗,仿佛瞬間濃稠得令人窒息。

我沉默了。罕見地、長久地沉默了。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經過這段時間,他那屬於“人偶”的關節痕跡早已消退無蹤,肌膚溫潤,線條流暢,站在那裏,任誰看都是一個容貌過於俊秀、氣質有些獨特的少年。他穿着那身我從華館帶他出來時的淺紫色水幹服,雖然有些舊了,卻依舊整潔,襯得他更像從某幅古畫中走出來的貴族子弟。

而我呢?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垂到肩頭的、在昏暗中也白得刺眼的銀發。想起水窪倒影裏那雙無法隱藏的猩紅眼眸。撩起破爛的袖口,露出下面蒼白如紙、毫無血色的皮膚,指尖還能觸到微微凸起的尖利虎牙。更不用說,陽光對我來說依然是致命的火焰。

我這樣……怎麼能走在人類的日光下?走在那些會對他微笑、給他點心、送他發繩的人群中?

他會因爲我而被指指點點,會被排斥,甚至……會被傷害。記憶碎片裏那些針對“異類”的恐懼與惡意,從未真正消失。

糾結像藤蔓纏繞心髒,整整一夜。我看着他在我身邊安靜入睡(他現在偶爾也會模仿睡眠,閉着眼睛,呼吸輕緩),指尖虛虛描摹他精致的眉眼,心裏是天人交戰。帶他去?不,風險太大。拒絕他?可他那雙充滿渴望的眼睛……

天亮前,在最後一絲黑暗被驅散前,我做出了艱難的決定。

我搖醒他,在他懵懂的目光中,緩慢而用力地比劃着:我指着他的眼睛、頭發、皮膚,豎起大拇指。然後,我指向自己的紅眼、白發、尖牙,做出一個被陽光灼燒、痛苦蜷縮的動作,最後堅決地搖頭,指着村莊的方向,又指指自己,在胸前畫了個叉。

我,不能去。我只能躲在暗處。

他愣住了,槿紫色的眼眸裏清晰映出我的手勢,還有我臉上無法完全掩飾的落寞和擔憂。他看着我,又看看自己,似乎第一次如此鮮明地意識到我們之間的這種“不同”。他低下頭,手指又絞在了一起,很久沒有說話。

最終,他抬起頭,眼中有一絲掙扎,但更多的是理解和一種讓我心頭發軟的溫柔。他輕輕點了點頭,然後伸出手,握住了我比劃到一半、有些僵硬的手。他的手微涼,卻帶着安撫的力量。

雨季適時地來臨了。連綿的陰雲遮蔽了天空,太陽失去了往日的威力,只是偶爾透過雲層灑下些有氣無力的灰白光線。這對我是難得的好天氣,灼燒感大大減輕。

於是,在一個依舊陰沉的白天,我們出發了。他走在前面,步履輕快中帶着一絲緊張。我跟在後面,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將自己隱藏在樹林的陰影、岩石的背陰處,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我眼睜睜看着他走近那個我無數次遠觀、卻從未踏入的人類村莊邊緣。很快,幾個在村口忙碌的人發現了他。他們停下手中的活計,圍攏過來。距離太遠,我聽不清具體的話語,但能看到他們的表情:先是驚訝,然後是好奇,接着是……友善的交談?有人指着他的衣服問着什麼,他似乎在努力回答,手勢配合着我能想象出的、生澀但好聽的稻妻語。

然後,一個身影分開人群走了過來。那是一個青年,白色的頭發,鬢角卻有一縷鮮豔的紅色挑染,格外醒目。他穿着幹練的服飾,腰間似乎還掛着東西。他走到少年面前,蹲下身(青年個子很高),與他平視,說了幾句話。少年看着他,點了點頭。

接着,青年站起身,對周圍的人說了些什麼,人群便友善地散開了。青年很自然地牽起少年的手,帶着他向村子裏走去。

我的心提了起來,但看到少年沒有抗拒,甚至回頭朝我藏身的方向望了一眼(雖然應該看不到我),眼神裏是“別擔心”的示意,我才強迫自己按捺住沖出去的沖動。

我像最耐心的獵手(或者說,偷窺者),在村莊外圍的陰影裏移動,目光緊緊追隨着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我看到青年帶着少年去了幾處較大的、看起來像是工坊或倉庫的建築,進出幾次,似乎在辦理或確認什麼。少年的身影在人群中顯得有些單薄,但他一直跟着,仰頭聽着,偶爾點頭。

最後,他們走進了一間看起來普通但整潔的民居。門關上了。

我在對面的樹林陰影裏,找了一處既能觀察到那扇門、又不至於暴露的位置,蜷縮起來。翅膀收攏在背後,像一件黑色的鬥篷。雨絲開始飄落,冰冰涼涼,打在我的頭發和臉上。我就這樣等着,從午後等到黃昏,等到各家各戶升起炊煙,燈火一盞盞亮起。

直到夜深人靜,村莊沉入夢鄉,我才像一抹真正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滑過溼漉漉的地面,靠近那間民居。

然後,我在那扇亮着微弱燈光的窗戶後,看到了他。

他正趴在窗台上,小小的臉貼在窗玻璃上,槿紫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搜尋着。當我的身影出現在窗外時,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像兩顆被擦亮的紫水晶。

我們隔着窗戶,開始了無聲而急切的交流。手指在玻璃上比劃,眼神和口型盡力傳達着意思。經過好一番“哼哼唧唧”和連猜帶蒙,我終於弄明白了大概:

那個白發紅挑染的青年叫“丹羽”。他接納了少年,這裏(他指指屋子)是丹羽的家。丹羽會教他很多事情,關於人類,關於生活,關於語言。他以後會住在這裏。

我聽着,心裏那股替他高興的情緒是真實的。丹羽看起來是個好人,少年能有地方住,有人教導,能真正融入他一直好奇的這個世界,這太好了。

可是……像有一根細小的冰刺,悄無聲息地扎進了心底最柔軟的角落。一股酸澀的失落和空蕩蕩的寂寞,不受控制地彌漫開來。以後……他不跟我住了。那個堆滿破爛卻溫暖的山洞,那個我們用翅膀裹成的繭,那些在月光下漫步、在海邊發呆的夜晚……都要成爲“以前”了嗎?

但我看着他在玻璃那頭比劃時,眼中閃爍的、屬於“新生活”的憧憬光芒,我把所有的不舒服都用力壓了下去。我努力揚起一個笑容(希望隔着他能看清),對他用力點頭,豎起大拇指。然後比劃着:指指他,指指這間屋子,做出“好好生活”的動作;又指指我自己,指指我們山洞的方向,做出“隨時回來”的手勢。

他看懂了,眼睛裏的光芒變得更加柔軟。他也對我點頭,手指在玻璃上畫了一個小小的、代表“家”的屋頂圖案,然後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遠方。

那一夜之後,我像一個固執的守望者,又在村莊附近的陰影裏徘徊了數日。白天觀察丹羽帶着少年進出,看他學習辨認工具,看他嚐試幫忙做些簡單的活計(雖然笨手笨腳),看丹羽耐心地糾正他,也看村裏其他人從好奇到逐漸習慣這個漂亮又有點特別的少年存在。晚上,偶爾能找到機會,在夜深人靜時靠近那扇窗,和他簡短地“聊”幾句,看他比劃着一天的見聞,眼睛亮晶晶的。

直到我確信,他在這裏真的被接納,過得不錯,甚至臉上那絲與生俱來的哀傷都似乎被沖淡了些許,我才終於下定決心,轉身離開。

回到那個熟悉的山洞。

洞裏的一切都沒變。我的“寶藏”依舊堆在角落,那件給他鋪過“床”的舊衣服還攤在那裏,上面似乎還殘留着一絲極淡的、屬於他的清冷氣息。洞外,海浪聲依舊,風聲依舊,蟲鳴依舊。

可是,一切都不同了。

沒有那個會在我睡前輕輕碰我手背的身影,沒有那雙在黑暗中會安靜凝視我的紫眸,沒有那個可以讓我用翅膀整個包裹住的、微涼又安心的存在。

山洞突然變得好大,好空,好安靜。

我常常不自覺地走到洞口,望向村莊的方向,盡管層層山林阻隔,什麼也看不到。有時收集到一塊特別漂亮的石頭,會下意識想轉身分享,卻只對上岩壁沉默的影子。夜晚飛行時,總會習慣性地留出一半懷抱,然後對着空蕩蕩的手臂發呆。

思念像無聲蔓延的苔蘚,爬滿了每一個角落。但我對自己說:沒關系,伊利斯。你本來就是獨自來到這個世界的。現在只是回到了從前而已。

而且,他現在在陽光下了。他在學習,在成長,在過着他應該過的生活。這比我擁有他,更重要。

我重新開始了“鋤大地”,在更遠的、未曾探索的區域。偶爾,會在月光特別好的夜晚,飛到能遠遠望見那村莊燈火的山頭上,靜靜待一會兒。然後裹緊翅膀,飛回我黑暗卻安心的巢穴,繼續我漫長的、一個人的黑夜。

只是,沒有他的山洞,連夢都變得有些寂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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