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傍晚六點，代代木的公寓樓前。
源稚一的車停在路邊，但他沒有立即下車。三天來，他幾乎沒合過眼——處理三菱銀行的後續事宜，穩住住友財團的股價，應對媒體的追問，還要與防衛省、金融廳、警視廳等各方周旋。每一場會議，每一次談判，都消耗着巨大的精力。
現在，三木裕太已被正式逮捕，涉嫌商業間諜、金融犯罪和投毒未遂。三菱銀行在支付了巨額賠償金後，勉強保住了聲譽，但三木正彥已宣布提前退休。住友晴彥還在醫院休養，但住友理惠已正式代理會長職務，這位哈佛精英展現出驚人的危機處理能力，在三天內穩住了住友財團的陣腳。
一切塵埃落定。但源稚一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不是身體的疲倦，而是靈魂的耗竭。兩千年前，他可以在戰場上連續征戰數日而不覺疲憊，因爲那時他年輕，心中只有勝利的火焰。但現在，他守護的東西太多了，每一份責任都是重擔。
手機震動，是中森明菜發來的信息：“到了嗎？我給你煮了粥。”
簡單的一句話，卻讓源稚一緊繃的神經微微鬆弛。他回復：“在樓下，馬上上來。”
收起手機，他對司機說：“你先回去，明早不用來接我。”
“少爺，您需要休息……”司機擔憂地說。
“我知道。”源稚一推開車門，“所以今天不回去了。”
走進公寓大樓，電梯緩緩上升。源稚一靠在鏡面上，看着自己疲憊的倒影——眼下有明顯的青黑，下巴冒出胡茬，西裝有了褶皺。這副模樣，與平時一絲不苟的源稚家繼承人判若兩人。
電梯停在十五層。源稚一走到1503號門前，按下門鈴。
門幾乎是立刻打開的。中森明菜站在門口，穿着簡單的家居服，頭發鬆鬆地束在腦後，臉上沒有妝容，卻有種洗淨鉛華的溫柔。
“進來吧。”她輕聲說，側身讓開。
公寓不大，但布置得溫馨整潔。客廳的茶幾上放着一鍋還在微微冒熱氣的粥，旁邊是幾樣清淡的小菜。窗簾半掩，夕陽的餘暉透過縫隙灑進來，給房間鍍上一層暖金色。
“你先坐，我去盛粥。”明菜說着走向廚房。
源稚一沒有坐。他站在客廳中央，環顧這個小小的空間——牆上有她的照片，架子上擺着唱片和獎杯，窗邊放着一把吉他。這是她的世界，簡單，真實，與他在銀座的豪宅、在董事會室的戰場截然不同。
“怎麼了？”明菜端着粥出來，見他站着不動，有些疑惑。
“只是覺得……”源稚一頓了頓，“這裏很好。很安靜。”
明菜把粥放在茶幾上，抬頭仔細看他，然後皺起眉：“你多久沒睡了？”
“三天。”源稚一老實回答。
“三天？”她的聲音裏滿是心疼，“先別說話了，把粥喝了，然後去休息。”
源稚一終於坐下。粥是簡單的白粥，但熬得恰到好處，米粒軟糯，散發着淡淡的米香。小菜是醃黃瓜和烤紫菜，清爽可口。他嚐了一口，溫熱的粥順着食道滑下，暖意從胃部擴散到四肢百骸。
他吃得很快，但動作依然斯文。明菜坐在對面，靜靜地看着他，沒有催促，也沒有多問。只是在他吃完一碗後，又默默爲他盛了一碗。
兩碗粥下肚，源稚一感覺身體恢復了一些力氣。他放下碗，看向明菜：“謝謝。”
“不用謝。”明菜收拾着碗筷，“你去洗個澡吧，浴室裏有幹淨的毛巾。我給你準備了睡衣，可能有點小……”
她說着，臉微微泛紅。源稚一這才注意到，沙發上放着一套深藍色的男士睡衣，顯然是新買的。
“你專門去買的？”他問。
“嗯。”明菜低頭，“我想你可能會需要。”
源稚一心中一暖。他起身，拿起睡衣：“謝謝。我很快就出來。”
浴室裏水汽氤氳。源稚一站在淋浴下，讓熱水沖刷着疲憊的身體。三天來的緊張、算計、對峙，隨着水流一點點流走。當他擦幹身體，穿上那套略小的睡衣時——袖子短了一截，褲腳也稍短——看着鏡中滑稽的自己，竟忍不住笑了。
多久沒這樣笑過了？不是社交場合的禮節性微笑，不是談判時的策略性笑容，而是真正放鬆的、發自內心的笑。
走出浴室時，明菜已經收拾好廚房，正在客廳裏整理沙發。她轉過身，看到穿着不合身睡衣的源稚一，先是一愣，然後也笑了。
“果然小了。”她說，“明天我去換一套……”
“不用。”源稚一打斷她，“這樣很好。”
他是認真的。這套不合身的睡衣，這個小小的公寓，這個爲他煮粥的女子——這一切都很好，好到讓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你去臥室睡吧。”明菜指了指房間，“床已經鋪好了。”
“那你呢？”
“我睡沙發。”她說，“你更需要休息。”
源稚一搖頭：“我睡沙發。這是你的家。”
兩人對視了幾秒，最後明菜妥協：“那……我們都睡臥室吧。床夠大。”
她說這話時，耳朵微微發紅，但眼神坦蕩。源稚一知道，這無關欲望，只是單純的關心——她不想讓他睡沙發，但也不放心讓他一個人。
“好。”他最終點頭。
臥室比客廳更簡單。一張雙人床，一個衣櫃，一張梳妝台，僅此而已。床單是淡藍色的，有陽光曬過的味道。明菜從衣櫃裏又拿出一床被子，鋪在床上。
“你睡這邊。”她指着靠窗的一側，“我習慣睡這邊。”
源稚一沒有異議。他躺下，被子柔軟，枕頭有着淡淡的梔子花香——是她的味道。明菜關了燈，只留一盞小夜燈，然後在他身邊躺下，中間隔着一個人的距離。
房間陷入黑暗和寂靜。窗外的城市燈火透過窗簾縫隙，在天花板上投下微弱的光影。源稚一閉着眼睛，卻感覺睡意遲遲不來——三天沒睡，身體極度疲憊，但大腦依然在高速運轉，復盤着這幾天發生的一切。
“睡不着嗎？”明菜輕聲問。
“嗯。”源稚一坦白，“腦子裏太多事。”
明菜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轉過來，背對我。”
源稚一依言轉身。下一秒，他感到一雙溫暖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開始輕輕地按摩。她的手法並不專業，但力度適中，一下一下，從肩膀到背部。
“經紀人教我的。”明菜輕聲說，“以前工作太累的時候，他會幫我按一下。他說，身體的緊張解開了，心才能放鬆。”
源稚一沒有回答。他閉上眼睛，感受着那雙溫柔的手。她的指尖帶着薄繭——是彈吉他留下的。那雙手在舞台上撥動琴弦，在錄音室調整設備，現在，爲他緩解疲憊。
按摩持續了十分鍾，也許更久。源稚一感到緊繃的肌肉逐漸鬆弛，呼吸也變得平緩。就在他幾乎要睡着時，明菜的手停了下來。
“睡吧。”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我在這裏。”
這句話有某種魔力。源稚一最後的意識是，他握住她的手，然後沉入了無夢的睡眠。
---
這一覺，睡了整整十二個小時。
源稚一醒來時，窗外已是天光大亮。他眨了眨眼，花了幾秒鍾才意識到自己在哪裏——明菜的臥室，明菜的床，身邊是還在熟睡的明菜。
她側躺着，面向他，一只手還被他握在手中。晨光灑在她臉上，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陰影，呼吸平穩而輕柔。卸下了舞台上的光芒，此刻的她看起來格外脆弱，格外真實。
源稚一輕輕鬆開手，不想吵醒她。但就在他抽手的瞬間，明菜的眼睛睜開了。
“早。”她的聲音帶着剛醒的沙啞，“你醒了。”
“早。”源稚一說，“我吵醒你了？”
“沒有，我也該起了。”明菜坐起身，揉了揉眼睛，“今天上午有排練。你再多睡會兒吧，才七點。”
源稚一也坐起來：“我睡夠了。而且，今天也有工作。”
兩人對視，然後都笑了——一種默契的、溫暖的微笑。這一刻，沒有源稚家的繼承人，沒有國民偶像，只有兩個在晨光中醒來的普通人。
明菜先下床：“我去做早餐。你想吃什麼？”
“簡單點就好。”源稚一說，“我去洗漱。”
浴室裏，源稚一看着鏡中的自己。眼下的青黑淡了許多，眼神恢復了清明。三天沒睡的疲憊，被這一夜安眠治愈了大半。他洗漱完，換回自己的西裝——明菜已經幫他熨燙平整，掛在浴室門後。
走出浴室時，廚房傳來煎蛋的香味。源稚一走到廚房門口，靠在門框上，看着明菜忙碌的背影。她穿着圍裙，頭發隨意扎起，正專注地翻動着平底鍋裏的雞蛋。
這一幕平凡而溫暖，卻讓源稚一心中涌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感。兩千年來，他經歷過無數宏大場面——未央宮的盛宴，漠北戰場的廝殺，如今商界的風雲變幻。但此刻，在這個小小的廚房裏，他找到了某種更本質的東西。
“看什麼？”明菜回頭，發現他在看她，臉微微一紅。
“看你。”源稚一誠實地說，“很美。”
明菜的臉更紅了，轉身繼續煎蛋：“去坐着吧，馬上就好。”
早餐很簡單：煎蛋、吐司、沙拉、咖啡。兩人在小小的餐桌旁對坐，安靜地吃着。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照亮了空氣中的微塵，也照亮了她臉上的細小絨毛。
“今天之後，”明菜忽然開口，“你又要忙了吧？”
“嗯。”源稚一點頭，“住友財團的重組，與豐田合資公司的正式啓動，還有……一些其他的事。”
他沒有細說，但明菜明白。源稚一的世界是復雜的，充滿了算計和爭鬥。而她的世界，雖然也有壓力，但相比之下簡單得多。
“那……”明菜猶豫了一下，“你答應我的事，還記得嗎？”
“什麼事？”
“你說，等我合約到期，給我一個更自由的舞台。”明菜看着他，“那句話，還算數嗎？”
源稚一放下咖啡杯，認真地看着她：“永遠算數。但你不用急着做決定，還有兩年時間。”
“我知道。”明菜低頭，“只是……有時候在舞台上，看着台下的觀衆，我會想——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嗎？唱歌，跳舞，微笑，永遠完美，永遠不能出錯。我熱愛音樂，但有時候，我懷念在長野老家時，可以自由唱歌的日子。”
她抬起頭，眼中有着罕見的迷茫：“一郎，你說我該怎麼辦？”
源稚一沉默了片刻，然後說：“我曾經也面臨過類似的選擇。在戰場上，我是將軍，必須冷靜，必須果斷，不能展現絲毫軟弱。但那不是我全部的樣子。”
他頓了頓，繼續說：“後來我明白了，真正的強大不是永遠不犯錯，不是永遠完美，而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並且有勇氣去追求。明菜，你不需要馬上找到答案。但當你找到時，我會支持你，無論你選擇什麼。”
明菜的眼眶溼潤了。她點頭：“謝謝你。”
早餐後，明菜要去排練，源稚一要去公司。在公寓樓下，兩人道別。
“今晚……”明菜開口。
“今晚我可能又要忙到很晚。”源稚一歉意地說。
“沒關系。”明菜微笑，“忙完了，如果累了，就過來。這裏永遠有粥，有床。”
這句話比任何情話都動人。源稚一握了握她的手：“好。”
他看着她坐上經紀人的車離開，然後才走向自己的車。坐進車裏時，山田已經等在副駕駛。
“少爺，您休息得還好嗎？”山田問。
“很好。”源稚一說，“比任何時候都好。”
車隊駛向銀座。源稚一看着窗外飛速掠過的東京街景，心中已經有了新的決定。
他要建立一個帝國，不是爲了權力，不是爲了財富，而是爲了創造一個可以讓明菜自由歌唱的世界，一個可以讓更多人不必在理想與現實間艱難抉擇的世界。
這條路還很長，但此刻，他充滿了力量。
因爲倦鳥終於找到了歸巢，而猛虎在休息後，將以更強大的姿態，迎接新的征戰。
東京的朝陽完全升起，照亮了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而在城市的某個公寓裏，一碗粥的溫度，一夜安眠的寧靜，成爲了一個男人心中最柔軟的鎧甲，也是最堅硬的武器。
新的一天開始了。而源稚一的故事，還在繼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