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賣會結束後的第三天，蘇晚工作室接到了第一封正式商務洽談邀請。
燙金的邀請函來自“雲棲”會所，落款是“長風科技戰略投資部”。時間是周五晚八點。沈確將邀請函輕放在蘇晚的原木辦公桌上時，午後的陽光正透過百葉窗，在紙面上切割出明暗相間的條紋。
“長風科技，”蘇晚指尖拂過那質地優良的紙面，語氣聽不出太多情緒，“主營智能安防和物聯網解決方案，這兩年擴張很快。我記得，他們和顧氏的‘澤曜科技’在智慧城市項目上是直接競爭對手。”
沈確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長腿交疊，姿態放鬆，目光卻帶着審視。“邀請人，周正鳴，長風科技的太子爺，實際上的業務開拓掌舵人。風評……”他略作停頓，“能力有，手段野，膽子大，喜歡劍走偏鋒。他主動遞出橄欖枝，不會只是因爲你在拍賣會上出了風頭。”
“當然不是。”蘇晚抬起眼，眸色清亮，“他看中的，是我‘蘇晚’這個名字現在在顧澤寒那裏代表的麻煩，以及我和你——或者說，和你代表的資本——之間模糊不清的關系。他想試試，我這把突然冒出來的、似乎能戳痛顧澤寒的刀，夠不夠快，能不能爲他所用。”
她的分析冷靜而直接，沈確眼中掠過一絲贊賞。“很透徹。所以，你去嗎？”
“去，爲什麼不去？”蘇晚將邀請函合上，發出輕微的“啪”一聲，“既然是刀，總要讓人試試鋒芒。更何況，我也需要更多這樣的‘試金石’，來看看這潭水到底有多深，又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
周五傍晚，華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雨水沖刷着“雲棲”會所那極具現代感的玻璃幕牆，將內部暖黃的光暈和晃動的人影暈染成模糊的光斑。這裏並非頂級財閥常聚的古老俱樂部，卻因其私密性和不拘一格的藝術氛圍，備受新貴和尋求突破的資本青睞。
蘇晚依舊是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裝裙，款式簡約，唯有耳畔兩粒珍珠，光澤溫潤，壓住了過分的清冷。沈確因一個臨時越洋會議未能同來，但她並非獨自赴約。助理是一位幹練的年輕女性，是沈確篩選後推薦的人，話不多，但眼神銳利，觀察力極佳。
侍者引他們穿過以當代藝術藏品點綴的廊道，來到一間名爲“聽竹”的包廂。門推開，裏面並非蘇晚預想的嚴肅商務場合。空間開闊，一側是整面玻璃牆，俯瞰着雨夜城市；另一側，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正無聲播放着某部晦澀的歐洲藝術電影片段。室內彌漫着淡淡的雪茄味道，混合着威士忌的醇香。
主位沙發上，一個看起來三十出頭的男人站起身來。他穿着深藍色休閒西裝，沒打領帶，襯衫領口隨意解開一顆，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嘴角噙着笑，眼神卻帶着一種獵食動物般的精準打量。正是周正鳴。
“蘇小姐，幸會。比我想象中更……”他頓了頓，目光在蘇晚身上掃過，笑意加深，“更有氣勢。”
“周總過獎。”蘇晚微笑頷首，不卑不亢，目光平靜地迎上他的審視。
周正鳴身邊還坐着兩個人，一位是戴着金絲眼鏡、氣質儒雅的中年男人，經介紹是長風科技的首席技術官；另一位則是個打扮入時、眼神活絡的年輕女人，是周正鳴的私人助理。
寒暄落座，話題並未直奔核心。周正鳴很懂得營造氣氛，從拍賣會上的趣聞，聊到正在播放的電影導演，又談及幾項前沿科技趨勢。他說話語速快，信息密度大，看似天馬行空，實則每一句都在試探蘇晚的見識、品味和反應。
蘇晚多數時間在聽，偶爾回應，言簡意賅，卻總能點在關鍵處。她不刻意賣弄，但那份超越年齡的沉穩和偶爾流露出的、對某些行業潛規則的犀利認知，讓周正鳴眼中的興味越來越濃。
那位首席技術官起初帶着審視，後來也逐漸加入討論，甚至就某個細分領域的技術路徑與蘇晚簡短交換了看法。蘇晚的準備顯然出乎他的意料。
酒過一巡，周正鳴終於將話題引向了深處。他晃動着杯中琥珀色的液體，狀似隨意地問：“蘇小姐那個‘時光繭’工作室，名字很有意思。專注於數字化遺產保存和情感數據梳理……這個方向很新穎，也很考驗功力。我很好奇，是什麼樣的契機，讓你決定做這個？”
來了。蘇晚心道。她放下果汁杯（她以茶和果汁代酒），聲音平穩：“契機談不上。只是覺得，在一切都追求更快、更迭的時代，有些東西的消逝速度同樣驚人。記憶，情感，人與物之間的聯結痕跡……這些看似無形的東西，往往承載着個體甚至一個時代最真實的情感密碼。把它們有溫度、有邏輯地保存、梳理、甚至傳承，或許比創造新的流量更有長遠價值。”
“有溫度，有邏輯。”周正鳴重復了一遍，身體微微前傾，“那麼，蘇小姐認爲，商業邏輯和這種‘情感價值’，如何平衡？畢竟，投資要看回報。”
“情感價值本身，就可以轉化爲深度的用戶黏性、品牌忠誠度，乃至全新的交互模式和消費場景。”蘇晚回答，“就像周總的長風科技，做的不僅是安防硬件，更是通過物聯網構建的安全感和聯結體驗。底層邏輯有相通之處。至於回報，”她頓了頓，直視周正鳴，“這取決於我們想定義多長的‘長期’，以及是否有耐心和眼光，去培育一個尚未被完全開發的價值藍海。”
周正鳴撫掌笑了起來，這次的笑意真切了幾分：“有意思。蘇小姐不僅看得透，還敢想。說實話，你之前在拍賣會上那一下，”他做了個舉牌的手勢，“讓我很驚訝。顧澤寒當時的臉色，嘖，我可是難得一見。”
他終於提到了顧澤寒。包廂內的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蘇晚神色未變，只淡淡一笑：“拍賣場上，各憑喜好和實力而已。倒讓周總見笑了。”
“見笑？不不不，”周正鳴搖頭，眼神銳利起來，“是欣賞。顧澤寒這個人，盤子鋪得大，手伸得長，有些習慣不太好，喜歡把看上的東西都劃到自己地盤裏。這些年，敢這麼明着跟他別苗頭的人，不多，尤其是……”他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語調，“尤其是以這種方式。蘇小姐讓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他身體靠回沙發，姿態放鬆，語氣卻帶着明顯的招攬之意：“長風科技最近在籌劃一個‘未來記憶庫’的長期品牌企劃，與我們的智慧社區生態深度融合。我們需要一個既有前沿理念，又懂得如何將抽象情感概念落地、並且能引起高端人群共鳴的合作夥伴。蘇小姐和你的‘時光繭’，在我看來，非常契合。不知是否有興趣深入聊聊？”
他拋出了誘餌。一個看似光明正大、互利共贏的合作機會。
蘇晚沒有立刻回答。她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晶瑩的液體，似乎在仔細斟酌。周正鳴也不催促，只是耐心等待着，手指無意識地輕敲着沙發扶手。
她知道，這合作是真，但周正鳴看中她身上“能刺痛顧澤寒”的特質，也是真。他想借她這步棋，去試探、幹擾，甚至打擊顧澤寒。這是一把雙刃劍，用得好，能借力打力，讓工作室迅速站穩腳跟，獲得寶貴的發展資源和知名度；用得不好，則可能徹底淪爲別人棋盤上的卒子，甚至引來顧澤寒更凶狠的反撲。
“周總的提議很有吸引力。”蘇晚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坦誠，“不過，‘時光繭’剛剛起步，理念雖有一些，但實際案例和團隊規模都還薄弱。承蒙周總看重，但我不希望因爲急功近利，反而砸了長風的招牌，也辜負了周總的期待。或許，我們可以先從一些小的、具體的試點項目開始，讓我們雙方都有機會更切實地了解彼此的做事方式和預期。如果初步合作令人滿意，再談更深度的捆綁，對彼此都更負責任。您看呢？”
她沒有熱血上頭地一口答應，也沒有怯懦回避，而是提出了一個務實、穩健、進退有度的方案。既表達了興趣和尊重，也守住了自己的節奏和主動權。
周正鳴明顯愣了一下，隨即，眼中的興味更濃，甚至帶上了一絲真正的重視。他本以爲，面對長風科技伸出的橄欖枝，這樣一個急於證明自己、脫離舊日陰影的年輕女人，要麼會激動不已，要麼會謹慎過度，卻沒想到蘇晚如此冷靜清醒，談判節奏把握得恰到好處。
“好！”周正鳴大笑出聲，拿起酒杯，“蘇小姐不僅敢想，而且穩得住。就按你說的，我們先找個小切口，試試水。具體細節，讓我的人和你團隊對接。來，爲我們可能的合作……”
他的話音未落，包廂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女人的尖叫聲、侍者驚慌的勸阻聲、東西被撞倒的悶響混雜在一起，由遠及近，異常突兀地打破了“雲棲”素來以私密安靜著稱的氛圍。
“怎麼回事？”周正鳴皺眉，不悅地看向門口。
他的助理立刻起身去查看。門剛拉開一條縫，一個身影就猛地撞了進來！
那是個年輕女人，穿着一條顏色俗豔、質地不佳的裙子，頭發凌亂，臉上妝容糊成一團，眼神渙散而狂亂。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掙脫阻攔，踉蹌着沖進包廂，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室內衆人，最後死死定格在蘇晚臉上。
“蘇晚！是你！果然是你！你這個不要臉的賤人！”女人嘶啞地喊着，聲音尖銳刺耳，帶着濃重的醉意和一種癲狂的恨意。
蘇晚心頭一凜。她不認識這個女人。
女人卻仿佛認定了她，伸手指着她，手指顫抖：“你搶我的！你什麼都搶！工作，男人，現在連這種地方你也能進來了？你憑什麼？！你用了什麼下作手段？！你以爲攀上高枝就了不起了？我告訴你，你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她語無倫次，邏輯混亂，但那股撲面而來的惡意和瘋狂，讓包廂裏的溫度驟降。周正鳴臉色沉了下來，首席技術官面露錯愕與不悅，助理則緊張地上前試圖阻攔。
蘇晚迅速冷靜下來。她站起身，沒有後退，目光平靜地審視着這個陌生的瘋女人。從對方的話語碎片中，她捕捉到“工作”、“男人”等關鍵詞。是顧澤寒派來惡心她的？手段未免太低劣。還是林薇兒？又或者……是其他她尚未知曉的、來自“過去”的麻煩？
“這位女士，你喝多了，也認錯人了。”蘇晚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女人的叫罵，“我不認識你。請你離開。”
“我不走！你心虛了是不是？”女人更加激動，試圖撲過來，被周正鳴的助理和聞聲趕來的會所保安死死拉住。她掙扎着，踢打着，嘴裏不斷吐出污言穢語，夾雜着“顧澤寒”、“林薇兒”、“小偷”、“騙子”等字眼。
顧澤寒。林薇兒。
蘇晚眼神微冷。果然和他們有關。但具體是什麼關聯？這個女人看起來神志不清，不像是能精密布局的棋子，倒像是一把被隨意擲出、旨在制造混亂的破刀。
“把她帶出去，立刻。”周正鳴聲音冷硬，已然動怒。在自己的地盤，安排的會面鬧出這種醜事，簡直是打他的臉。
保安們連忙將還在嘶吼咒罵的女人強行拖了出去，她的叫罵聲在走廊裏漸漸遠去，留下包廂內一片狼藉和凝滯的尷尬。
“抱歉，周總，擾了您的雅興。”蘇晚率先開口，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歉意和一絲無奈，“看來是我帶來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周正鳴臉色稍霽，擺了擺手：“不關蘇小姐的事，是‘雲棲’的安保失職，讓這種莫名其妙的人混進來。”他眼神銳利地看了一眼門口，對助理吩咐，“去查清楚，怎麼回事。”
他重新看向蘇晚。此刻的蘇晚，在經歷突如其來的辱罵和騷擾後，依舊站得筆直，神色平靜，甚至還能第一時間顧及場面，向他致歉。這份鎮定，遠超他的預期。對比那瘋女人的癲狂失態，高下立判。
“蘇小姐受驚了。”周正鳴的語氣緩和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看來，蘇小姐的‘過去’，比我想象的還要……精彩。”
蘇晚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有些是財富，有些是麻煩。重要的是，如何面對，以及如何不讓它影響現在和未來。今晚的事，我很遺憾。至於我們的合作，如果周總因爲這個小插曲有所顧慮，我可以理解。”
以退爲進。
周正鳴眯了眯眼，忽然笑了：“蘇小姐說哪裏話。一點小風波，反而讓我更看好我們的合作了。臨危不亂，方顯本色。試點項目的事，就這麼定了。細節我們再約時間詳談。”
又寒暄了幾句，蘇晚適時提出告辭。周正鳴親自將她送到包廂門口。
離開“雲棲”，坐進等候的車裏，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和窺探，蘇晚才允許自己微微鬆開了緊握的手。掌心有細微的溼意。
“蘇小姐，您沒事吧？”前排的助理關切地問。
“沒事。”蘇晚搖搖頭，看向窗外。雨還在下，城市的霓虹在溼漉漉的車窗上暈染成一片迷離的光海。那個瘋女人的臉和尖叫聲仿佛還在眼前耳邊回蕩。
不是顧澤寒的風格。他若出手，會更直接，更狠厲，更不留餘地。這種低級的羞辱和騷擾，更像是女人間泄憤的手段……林薇兒？是她按捺不住了嗎？還是說，這只是某個她尚未察覺的陰暗角落，因爲她的重新出現和嶄露頭角，而自行泛起的沉渣？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沈確發來的消息：「談得如何？剛結束會議。」
蘇晚看着屏幕上的光，片刻後回復：「初步合作意向達成，從試點項目開始。不過，中途出了點意外。」她簡單描述了瘋女人的事。
沈確的回復很快：「人沒事就好。我讓人去查那個女人的背景。周正鳴那邊反應如何？」
「他反而更感興趣了。」蘇晚打下這行字，嘴角露出一絲冰冷的弧度。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今晚的鬧劇，雖然令人不快，但或許，在周正鳴那種追求風險與機遇並存的人眼裏，她身上所牽扯的“麻煩”，本身就是一種另類的價值證明。
「保持警惕。顧澤寒那邊不會沒有動作，林薇兒更不會坐視。」沈確又發來一條。
「我知道。」蘇晚回。她當然知道。這才只是開始。暗流已經涌動，水下的鬼影開始浮現。但她早已不是那個只能被動承受的蘇晚。
她收起手機，對司機報出工作室的地址。車子平穩地匯入夜雨中的車流。
回到家，已近深夜。蘇晚卸去妝容，換上舒適的家居服，卻沒有絲毫睡意。她走到書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一份加密文件。裏面是她這段時間以來，憑借記憶和沈確提供的有限資源，盡可能搜集整理的，關於顧澤寒、林薇兒，以及他們周邊一些人、一些事的零碎信息。
她目光落在“林薇兒”的名字上，指尖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那個瘋女人口中喊出的名字，絕非偶然。林薇兒，顧澤寒那位看似溫婉體貼、善解人意的“紅顏知己”，實際上的野心家和陰謀家，重生前陷害她、最終奪走她一切乃至生命的元凶之一。
這麼早就按捺不住，開始用這種下作手段了嗎？還是說，這僅僅是一次拙劣的試探？
蘇晚點開一個空白文檔，開始記錄今晚發生的一切細節，包括那瘋女人的外貌特征、語無倫次的話語碎片、出現的時間地點。然後，她又新建一頁，開始冷靜地羅列出與周正鳴合作可能帶來的利弊，潛在的風險點，以及接下來工作室需要優先推進的事項。
她寫得很快，思路清晰，仿佛剛才那場鬧劇帶來的些許波動，已被完全壓制、消化，轉化爲更冷靜的行動力。
窗外，雨聲漸瀝。城市燈火在雨夜中顯得朦朧而遙遠。
蘇晚停下敲擊鍵盤的手指，望向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張臉，平靜，蒼白，眼神卻亮得驚人，深處仿佛有兩簇冰冷的火焰在靜靜燃燒。
顧澤寒，林薇兒……還有那些藏在暗處、或許即將浮現的牛鬼蛇神。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在文檔末尾敲下一行字：
“風雨已來，靜觀其變，伺機而動。第一步，站穩。第二步，亮刃。”
合上電腦，她走到窗邊。雨絲劃過玻璃，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將窗外的燈火切割得支離破碎，又奇異地重新組合成一片混沌而璀璨的光海。
就像這迷霧重重的現實，也像她腳下即將展開的、步步驚心的征途。
但這一次，她無所畏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