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女人的身份，在四十八小時後，以一份簡潔的報告形式，呈現在蘇晚面前。
沈確的助理親自送來的文件，只有三頁紙，卻將那個在“雲棲”會所癲狂嘶吼的女人——李娟，從出生到昨夜被臨時收容在城西一家小旅館的經歷，勾勒得清清楚楚。
“李娟，二十六歲，原‘星璨娛樂’練習生，三年前因業務考核不達標被清退。此後輾轉於幾家小型演藝公司做臨時助理、群演，無固定收入來源，有多次在酒吧等場所醉酒鬧事被警方記錄的案底。社會關系簡單，父母在外地，獨居，無穩定交往對象。”
蘇晚的目光在“星璨娛樂”四個字上停頓片刻。這是顧氏集團旗下規模不大、但以選拔培養偶像著稱的子公司。林薇兒在嫁給顧澤寒、成爲名正言順的顧太太之前，曾在那裏掛過一個“藝術顧問”的虛銜，時間不長，大約一年。
報告第二頁是近半年的銀行流水。數額不大，進出頻繁，多爲小額消費和轉賬。但在兩周前，有一筆五萬元的款項從海外一個難以追溯的賬戶匯入，備注是“勞務費”。李娟在收到這筆錢後，償還了部分小額貸款，購買了幾件像樣的衣物和化妝品，並在“雲棲”會所所在的CBD區域租用了一間短租公寓——這顯然超出了她平時的消費能力。
第三頁是通訊記錄分析。過去一個月，李娟與一個未實名的170號段手機號聯絡頻繁，尤其在事發前三天，通話時長激增。那個號碼最後一次活躍地點，在城南一片老舊的居民區，隨後便處於關機狀態。技術追蹤顯示，該號碼曾在一個公共WIFI節點下載過數張蘇晚近期被媒體或路人拍到的照片，包括拍賣會當晚她與沈確步入會場的清晰側影，以及她工作室樓下咖啡廳外的抓拍。
證據鏈並不完整，但指向性已經足夠清晰。這不是隨機事件，是一次有預謀的、針對她的騷擾和羞辱。資金來源隱蔽，聯絡方式謹慎，行事風格低劣而直接，帶着一種女性化的、充滿個人情緒的惡意。
林薇兒。
這個名字幾乎呼之欲出。只有她，既有動機（蘇晚的“死而復生”和公然“背叛”顧澤寒），也有通過“星璨娛樂”這條線接觸到李娟這種失意邊緣人的渠道，更有動用這種不上台面手段的“創意”和耐心。那筆說不清道不明的“勞務費”，和那個教導李娟如何認出蘇晚、並在特定時間地點出現的幽靈號碼，都散發着林薇兒慣用的、隱藏在溫柔面具下的陰毒氣息。
蘇晚合上文件夾，指尖在光潔的桌面上輕輕敲擊。她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底沉澱着冰冷的了然。林薇兒果然按捺不住了，而且一出手，就是這種試圖將她拖入泥潭、毀掉她剛剛建立起來的公衆形象的爛招。如果那晚不是恰好在與周正鳴會面，如果她應對失措，如果事情鬧得更大……後果雖不至傷筋動骨，卻足夠惡心，也足以在一些圈子裏敗壞她的名聲。
“沈先生已經讓人繼續追查那個海外賬戶和170號碼的最終源頭，不過對方很謹慎，可能需要時間。”助理低聲補充。
蘇晚點點頭：“知道了。謝謝。”她沒問沈確爲此動用了多少資源，有些默契，心照不宣更好。
她沒有立刻采取行動反擊。打草驚蛇是下策。林薇兒此舉，更像是一次試探，一次騷擾，想看看她的反應，想給她添堵，或許，也想在顧澤寒那裏給她“上點眼藥”。畢竟，一個“惹是生非”、“招來瘋女人當衆辱罵”的蘇晚，在顧澤寒看來，或許會更符合他心中那個“離了他就活不好、只會招惹麻煩”的舊日形象。
可惜，她早已不是那個人了。
蘇晚將李娟的報告鎖進抽屜。這件事，她記下了。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與長風科技試點項目的對接迅速推進。周正鳴那邊派來了一個精幹的三人小組，負責人是一位姓趙的總監，專業、高效，不帶任何私人情緒，完全公事公辦的態度讓蘇晚很舒服。雙方很快敲定，第一個試點將放在長風科技正在開發的一個高端養老社區項目中，“時光繭”工作室將負責爲社區設計一套個性化的“數字記憶故事盒”系統，幫助入住老人及其家人整理、保存和分享生命中的重要記憶與情感痕跡。
項目不大，但切入點巧妙，既能展示“時光繭”的理念和技術能力，又能無縫融入長風的智慧社區生態，作爲其“人文關懷”的亮點。蘇晚帶領着初創的小團隊，幾乎全身心投入。從需求分析，到概念設計，再到技術路徑可行性論證，她事必躬親。白天泡在工作室，晚上查閱大量老年心理學、交互設計、數據安全方面的資料，常常忙到深夜。
她需要這個項目成功，不僅要成功，還要贏得漂亮。這是“時光繭”在市場上的第一次正式亮相，也是她蘇晚脫離“顧澤寒前女友”這個標籤、以創業者身份立足的關鍵一步。
忙碌，成了最好的盔甲和催化劑。她幾乎沒時間去回想拍賣會那晚顧澤寒鐵青的臉色，也沒空去琢磨林薇兒此刻在醞釀什麼新招數。只有在偶爾深夜離開工作室，獨自駕車穿越寂靜的街道時，那些被壓抑的畫面和情緒才會悄然浮現——冰冷的海水，絕望的窒息，還有重生前最後看到的、顧澤寒擁着林薇兒轉身離去的冷漠背影。
恨意從未消失，它沉澱在心底最深處，冰冷而堅硬，是她所有行動最底層的燃料。但現在，它被更強大的目標感和緊迫感所覆蓋、所駕馭。她要先站起來，站得穩，站得高，然後，才有資格和能力，去一一清算。
就在蘇晚全力推進項目時，顧澤寒那邊的調查，也終於有了突破性的，或者說，讓他極度震怒的發現。
顧氏總部頂層，總裁辦公室。
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華城璀璨的夜景，室內卻只有一盞孤零零的台燈照亮寬大的辦公桌一角。顧澤寒坐在皮椅裏，背對着門口，面向窗外無邊的夜色，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
他面前攤開的，不是財務報表，也不是項目企劃，而是厚厚一疊調查報告，以及幾張放大沖印的照片。
照片有些模糊，明顯是遠距離偷拍，但足以辨認。一張是蘇晚和沈確在某個露天咖啡館相對而坐，蘇晚微微傾身，手指在平板電腦上劃動着什麼，神情專注，沈確看着她，眼神是他從未見過的……專注與溫和。另一張，是深夜，沈確的車停在蘇晚公寓樓下，蘇晚從副駕下車，轉身對車內擺了擺手，雖然看不清表情，但姿態是放鬆的。還有幾張，是蘇晚在不同場合與不同人交談的畫面，其中就有周正鳴，兩人在“雲棲”會所門口握手告別，周正鳴臉上帶着明顯的、對合作者乃至對有趣獵物的笑意。
但這些照片，都不是讓顧澤寒此刻周身散發着駭人寒意的原因。
真正讓他血液幾乎凍結的，是調查報告中的幾行字，以及附在後面的、幾張從監控視頻中截取的模糊畫面。
報告顯示，蘇晚在離開他之後，不僅迅速成立了“時光繭”工作室，其啓動資金來源，雖然經過多層復雜的渠道掩飾，但最終指向了沈確控制的一家離岸投資基金。數額對於顧澤寒來說不算什麼，但那種清晰的、毫無保留的支持姿態，讓他心口像被毒蛇啃噬。
但這還不是全部。
調查的人還挖出了蘇晚工作室注冊前後，她以個人名義進行的一系列操作。她賣掉了當初他送她的、位於市中心黃金地段的一套高級公寓——那是他們曾經所謂的“愛巢”之一。賣得很快，價格甚至略低於市價。她用這筆錢，加上其他一些瑣碎的變現，悄悄地、分批地，吃進了一家名爲“海科技術”的初創公司極小比例的散股。
“海科技術”，一家名不見經傳、專注於新型環保海洋塗料研發的小公司，目前虧損嚴重，融資困難，在業界幾乎無人關注。顧澤寒之所以知道這家公司，是因爲它恰好位於顧氏集團近期秘密考察、並初步擬定了收購意向的一處沿海工業園區的邊緣地塊上。那塊地，是顧氏一個重大海濱度假村及配套高科技園區項目的關鍵拼圖之一。顧氏的收購計劃極度隱秘，尚在前期論證階段，知情人不超過五個。
蘇晚，她怎麼可能知道？又爲什麼會去買那家眼看就要破產的公司的股票？而且是如此精準地，在那塊地可能被納入開發範圍的消息出來之前？
巧合？顧澤寒絕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巧合！
他猛地轉過身，猩紅的眼睛盯着桌上另一份文件。那是關於“海科技術”及其所占地塊的更詳細資料。看着看着，一個模糊的、卻讓他心驚肉跳的聯想驟然劃過腦海。
大約一年前，有一次，他難得心情好，帶蘇晚參加一個私人性質很強的半商務晚宴。席間，他和兩位負責那個海濱項目前期調研的高管在露台閒聊，提到了對那片區域的整體規劃構想，包括可能的技術合作方向。當時蘇晚就在不遠處，安靜地坐着，似乎在看夜景。他根本沒在意，認爲她聽不懂，也不會感興趣。
難道……她聽到了？不僅聽到了，還記住了？並且在離開他之後，憑借這個模糊的記憶，去做了調查，然後下了注？
這可能嗎？那個在他眼裏只會關心晚餐吃什麼、哪條裙子好看、因爲他一句敷衍的話就能開心或難過半天的蘇晚？
可如果不是這樣，又怎麼解釋？難道她背後有高人指點？沈確？沈確又憑什麼知道顧氏的核心機密？還是說……他身邊有內鬼？
顧澤寒煩躁地扯開領帶，呼吸粗重。這兩種可能性都讓他無法接受。無論是蘇晚心機深沉到可怕，還是他身邊出了叛徒，都像一記狠狠的耳光，扇在他自以爲是的掌控力上。
他拿起那張蘇晚和沈確在咖啡館的照片，指尖用力，幾乎要捏碎那光潔的相紙。照片上蘇晚的側臉，沉靜，專注，有一種他全然陌生的、散發着生命力的光芒。那不是他圈養的金絲雀該有的神情。那是一個獨立的、正在全力奔跑的靈魂的模樣。
而站在她對面，給予她這種光芒的，是另一個男人。
“沈、確。”顧澤寒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名字，聲音低啞，裹挾着暴風雨來臨前的壓抑。他之前只是將沈確視爲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礙眼的競爭者，或許對蘇晚有點興趣。但現在，這份報告將沈確與蘇晚捆綁得更深，也更危險。資金支持，親密接觸，還有蘇晚身上那些讓他心驚的變化……難道都是在沈確的影響甚至“教導”下發生的？
那蘇晚接近周正鳴呢？是沈確的授意，還是她自己的主意？她又想從長風科技得到什麼？難道她還想憑借那點可笑的記憶，在商場上與他顧澤寒爲敵？
荒謬！不自量力！
可心底深處，那股不安的躁動卻越來越強烈。他發現自己竟然完全無法預測蘇晚下一步會做什麼。這種失控感，比得知她和沈確在一起更讓他抓狂。
他抓起內線電話，撥通助理的號碼，聲音冰冷：“繼續查。蘇晚最近所有的行蹤，接觸的所有人，尤其是她和沈確之間，還有她和周正鳴那邊的項目細節，我都要知道。還有，”他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狠戾，“找人去接觸一下那個‘海科技術’，摸摸底。注意，絕對不要打草驚蛇。”
放下電話，顧澤寒重新走到窗邊，俯瞰腳下螻蟻般的車流和燈火。城市依舊繁華喧囂，他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絕和……一絲隱隱的恐慌。
蘇晚。這個名字，曾經代表着他可以隨意安置、無需在意的所有物。如今，卻像一個詭異的符號，一個脫離掌控的變量，一個可能引爆未知風險的導火索。
他絕不允許。
無論是她，還是她背後可能站着的人，他都要徹底弄清楚，然後……捏碎。
他拿起手機，翻到那個早已被遺忘、卻從未刪除的號碼。手指懸在撥號鍵上，久久未動。最終，他狠狠按下鎖屏鍵，將手機反扣在桌上。
不，他不能主動聯系她。那會顯得他沉不住氣，顯得他還在意。
他要等她熬不下去，等她碰得頭破血流，等她發現離了他，她所謂的翅膀根本飛不遠，然後乖乖回來求他。
或者，他可以用他的方式，讓她明白，背叛他、與他爲敵，會是什麼下場。
夜色漸深，城市燈火在顧澤寒冰冷的眼眸中，折射出幽暗的光。一場無聲的、卻更加激烈的風暴，正在他心底積聚。而他尚未意識到，從他開始將蘇晚真正視爲一個需要認真對待的“對手”而非“所有物”來審視、調查、甚至感到威脅的那一刻起，他們之間那本就脆弱不堪的舊日紐帶，已經徹底斷裂。一道深不見底的裂痕，悄然橫亙，再也無法彌合。
而裂痕的另一端，蘇晚剛剛結束又一個漫長的工作日，關掉了工作室最後一盞燈。她站在空曠的辦公室中央，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臉上沒有絲毫疲憊，只有一片沉靜的、蓄勢待發的冷光。
她知道顧澤寒一定會查她，會有所動作。她甚至隱隱期待着，當顧澤寒發現“海科技術”那步棋時，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驚愕？憤怒？還是被冒犯的暴怒？
都無所謂了。
她微微揚起下巴，玻璃窗上倒映出她清晰的輪廓，堅定，冷冽，宛如一柄緩緩出鞘的劍，鋒刃已悄然對準了來時的方向。
裂痕既生，崩塌便已開始。而她，正要沿着這裂痕，一路向前，去攫取屬於自己的、全新的疆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