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嗤”笑,極輕,極短,卻像一根燒紅的鐵針,精準地刺破了儲秀宮內緊繃如鼓面的死寂。
聲音是從那道明黃色紗幔後傳來的。
於是,這聲笑便不再是笑,而成了一道聖裁。
它裁定了方才這一場驚天動地的鬧劇,並非大逆不道,而僅僅是……一樁好笑的意外。
皇後僵在原地,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盡,轉爲一種屈辱的、鐵青的灰敗。
她能感覺到,全殿的目光,那些貴女的,誥命夫人的,宮人內侍的,此刻都若有若無地膠着在她身上,膠着在她那只繡着金鳳的鞋尖前,那塊油膩膩、溼答答的芸豆卷上。
像一記無聲的耳光,扇得她頭暈目眩。
趴在地上的沈玉薇,仿佛才從巨大的驚嚇中回過神來。
她手忙腳亂地撐起半個身子,發髻歪斜,幾縷青絲狼狽地貼在臉頰上,襯得那張沾了糕點碎屑的小臉愈發楚楚可憐。
她沒有去看那道紗幔,甚至沒有去看德妃,只是仰着頭,一雙水洗過的杏眼盛滿了驚恐與淚光,直直地望着面色鐵青的皇後。
“娘娘!娘娘恕罪!”
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着濃重的哭腔,像是被嚇破了膽的雛鳥。
“臣女……臣女不是故意的!臣女只是想給娘娘行個禮,不知怎麼腳下就絆了一下……臣女該死!求娘娘恕罪!”
她一邊說,一邊就那麼跪趴在地上,朝着皇後的方向重重地磕下頭去。
那光潔的額頭撞在堅硬的金磚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咚”響,聽得人心尖一顫。
一時間,沒人敢說話。
滿殿的貴女都嚇傻了,一個個噤若寒蟬,垂着頭,連大氣都不敢喘。
方才那些憋着笑的,此刻只覺得後背陣陣發涼。
蘇清柔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身體繃得像一根拉滿的弓弦。
她死死盯着地上那片狼藉和那個卑微磕頭的身影,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不懂。
她完全不能理解。
才情、儀態、名聲……這些名門貴女視若性命的東西。
沈玉薇怎麼就能如此輕易地,一次又一次地,親手將它們砸個粉碎,還踩在腳下碾成塵泥?
這已經不是瘋了。
這是一種她無法理解,也無法抗衡的,令人心底發寒的詭計。
高台之上,德妃這一次是真的笑不出來了。
她看着皇後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和地上那個磕頭不止、仿佛下一秒就要暈過去的沈玉薇,只覺得這出戲已經超出了她的預料。
她拿起團扇,輕輕搖了搖,試圖緩和這凝固到極點的氣氛,可那扇面帶起的風,卻半分也吹不散皇後身周的寒意。
皇後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一雙丹鳳眼死死地釘在沈玉薇的身上。
那目光裏翻滾着滔天的怒火、極致的厭惡,還有一絲被那聲輕笑所激起的、無處發泄的怨毒。
她想下令,她想立刻叫人把這個不知死活的女人拖出去,杖斃!
可她不能。
那道紗幔後的存在,像一座無形的山,壓在她的頭頂。
他沒有發話,她就什麼都不能做。任何過激的舉動,都可能被解讀爲對聖意的違逆。
她成了這場鬧劇裏,最憋屈,也最可笑的那個人。
“咚!”
沈玉薇又是一個響頭磕了下去,聲音裏已經帶上了真正的痛楚和嗚咽。
“娘娘……”
“夠了!”
皇後終於忍無可忍,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她的聲音嘶啞、冰冷,像一塊被踩碎的薄冰。
她猛地站起身,寬大的鳳袍袖子因她的動作而劇烈一甩,帶起的風將桌案上僅剩的一只茶杯也掃落在地,發出一聲清脆的碎裂聲。
她看也不看地上跪着的沈玉薇,甚至沒有再往那道紗幔的方向瞥上一眼,只是將目光轉向一旁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的掌事女官,聲音裏不帶一絲溫度。
“今日的考核,到此爲止!”
說完,她拂袖轉身,頭也不回地朝着側殿快步走去。
那背影,挺得筆直,每一步都帶着決絕的怒意,仿佛多留一刻,都會被這殿中的空氣所玷污。
皇後一走,儲秀宮的魂也就散了。
掌事女官如蒙大赦,也顧不上別的,尖着嗓子喊了一聲“恭送皇後娘娘”,便領着一衆宮人,亂糟糟地跟了上去。
德妃看着這倉皇收場的鬧劇,輕輕嘆了口氣。
她放下團扇,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還跪在地上的沈玉薇,又看了一眼那道始終安靜的明黃色紗幔,什麼也沒說,也起身帶着自己的宮人離去了。
轉瞬之間,高台之上便人去樓空。
殿內的貴女們這才仿佛活了過來,面面相覷,神色各異。
有驚恐,有鄙夷,也有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但更多的人,是看向蘇清柔。
蘇清柔的“上上等”儀態,和沈玉薇這驚天動地的一摔比起來,顯得那麼的蒼白無力。
她贏了評級,卻輸掉了所有人的目光。
沈玉薇還跪在原地,直到她的貼身丫鬟春熙快步跑過來,才將她從冰冷的地面上扶了起來。
“小姐,您沒事吧?額頭都磕破了!”春熙的聲音裏帶着哭腔,眼圈通紅。
沈玉薇任由她扶着,身子微微發顫,仿佛還未從驚嚇中緩過勁來。
她低着頭,用袖子胡亂地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和糕點渣,聲音細若蚊蚋:“我……我沒事……”
她在一衆復雜的目光中,被春熙攙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位置。
坐下的那一刻,她低垂的眼簾,徹底掩蓋了眸中所有的情緒。
那雙方才還盛滿驚恐與淚水的杏眼裏,此刻一片清明,甚至還漾開了一點極淡的、狡黠的笑意。
女紅,末等。
才藝,中下等。
儀態,直接把皇後氣得拂袖而去,考核中斷。
很好。
計劃通。
她成功地,以一種任何人都預想不到的方式,將自己塑造成了一個舉止瘋癲、笨手笨腳、上不得台面,還沖撞了皇後的徹頭徹尾的麻煩精。
這樣的人,皇後絕不會允許她入宮,成爲後宮的一員。
而自己沖撞皇後,卻又被皇上那一聲輕笑“保”了下來,這本身就成了一種燙手的信號。
後宮裏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想接納她這麼一個“聖心難測”的異類。
被打包送出宮,賜婚給一個同樣被皇家遺忘的、無權無勢的病秧子王爺,就成了最順理成章,也最能讓各方都鬆一口氣的處理方式。
沈玉薇用指尖輕輕碰了碰額上那片火辣辣的痛處。
值得。
這一跤,摔得太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