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淵抱着小白虎,在蒼茫山脈腹地人跡罕至的密林中,已不間斷地疾馳了整整三日。
晨間的霧氣溼冷厚重,裹挾着鬆針、腐葉和某種古老樹脂的混合氣息,一次又一次撲打在他的臉上。他足尖每一次輕點,都精準地落在厚厚腐葉層下相對堅實的所在,身形如林間矯健的獵豹,悄無聲息又迅捷無比。玄色的粗布衣擺不可避免地掃過沿途帶刺的鬼面藤、鋸齒狀的灌木,布料上很快布滿了縱橫交錯的細碎劃痕,有些地方甚至滲出了淡淡血漬,旋即又被靈力催愈。
懷中的小白虎似乎已習慣了這種高速移動,它將毛茸茸的小腦袋深深埋在林淵的臂彎裏,只露出一對微微抖動的圓耳朵。虎須隨着林淵奔跑起伏的節奏輕輕顫動,偶爾睜開的琥珀色瞳孔裏,倒映着飛速向後掠去的、遮天蔽日的參天古木,以及枝葉縫隙間漏下的、支離破碎的天光。
第三天正午,持續籠罩山脈多日的陰雲終於被撕開幾道縫隙,略顯慘淡的陽光如同融化的金液,斜斜地灑入這片古老的森林。林淵在一處布滿青苔的亂石堆前略微放緩了速度,目光敏銳地掃過石縫間頑強生長的植物。忽然,他身形一頓,目光被某塊岩石底部縫隙裏一抹幽幽的藍光牢牢吸引。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撥開覆蓋的溼滑苔蘚。只見一株不過三寸高的奇異小草靜靜生長在那裏。它通體仿佛由最純淨的淡藍色水晶雕琢而成,三片修長的葉片呈完美的星芒狀伸展,葉脈並非尋常的綠色,而是流淌着如銀河沙塵般的銀色微光,點點星輝在其中緩慢遊移,美得驚心動魄。即使隔着一小段距離,也能感受到它散發出的、沁人心脾的清涼精純靈氣。
“咦?”墨老的虛影悄無聲息地從玉佩中浮現,目光落在這株小草上,發出一聲輕咦,“‘星芒草’?沒想到這等偏僻之處,竟能孕育出此物。”
林淵聞言,動作更加輕緩,他用隨身的匕首小心地撬開岩石邊緣的泥土,盡量不傷及草根。當整株草被取出時,他發現連附着在纖細根須上的泥土,竟也泛着淡淡的、如同星夜般的磷光,入手微涼。
“墨老,這草……”林淵對靈草的認知實在有限,僅限於藥鋪裏常見的幾種。
“星芒草,生於地下靈脈細微交匯之節點,吸收星辰精粹與地脈靈氣而成,百年方得寸許。”墨老的聲音帶着一絲難得的考究意味,“其效非凡,可助武靈、武師境武者穩固並凝練靈根根基,洗滌靈力雜質。若在突破小境界時使用,有幾率提升靈根對天地靈氣的親和度,換言之……有微弱可能促進靈脈品階的成長。”
能提升靈根等級?!林淵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像是聽到了最不可思議的事情。靈根天賦,幾乎是武者與生俱來、極難改變的鐵律!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那……值多少靈石?”
墨老的虛影明顯地頓了一下,仿佛被噎住了,隨後傳來一聲無奈的嘆息,枯瘦的手掌(雖然是虛影)扶住了並不存在的額頭。這一路上,林淵見到任何有點價值的藥材、礦石,第一句話幾乎都是“值多少靈石?”少年那深入骨髓的“守財奴”形象,在墨老心中已然根深蒂固。老者暗暗發誓,下次再感應到什麼珍稀靈物,除非必要,絕對不主動現身解說,絕不給他開口問價的機會!
“千金難求,有價無市。”墨老沒好氣地吐出八個字,“尋常坊市根本不會出現,一旦現身,必是拍賣會壓軸之物,會引起武師、甚至大武師的爭奪。你小心收好,將來突破武師境時,或有大用。”
林淵一聽,心髒不爭氣地猛跳了幾下,連忙將這株星光熠熠的小草用一個備用的幹淨布袋仔細包好,貼身收藏。這可是未來的保障啊!
收好星芒草,林淵繼續向着感知中靈氣愈發紊亂、也愈發精純的方向深入。然而,他漸漸察覺到一絲反常——越是往這個方向走,周圍活動的妖獸蹤跡反而越少,甚至連蟲鳴鳥叫都稀落下來,空氣中彌漫着一種死寂的不安。
第三天夜裏,月光勉強照亮前路。他們經過一片地勢低窪的沼澤區。眼前的景象讓林淵心頭一沉。沼澤的水面不再清澈或渾濁,而是呈現一種令人作嘔的、粘稠的暗紅色,如同凝固的血液。水面上漂浮着大量翻着白肚皮的死魚,有些已經高度腐爛,散發出惡臭。整片沼澤毫無生機,寂靜得可怕。
懷中的小白虎突然變得極度焦躁,喉嚨裏發出持續不斷的、充滿警告意味的低沉嗚咽,虎爪死死揪住林淵胸前的衣襟,指甲都勾進了布料裏。
林淵立刻停下腳步,全身戒備。他順着小白虎緊繃的視線望去,瞳孔驟然收縮!
前方不遠處,森林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粗暴地抹去了一大片,露出一個令人心悸的恐怖景象——一個直徑絕對超過百丈的、近乎完美的圓形深坑,如同大地上一個被某種可怕存在啃噬出的巨大傷口,猙獰地裸露在月光下!
坑壁並非自然的土石顏色,而是覆蓋着一層已經凝固的、泛着妖異紫黑色的粘稠液體,像是幹涸的巨大血痂。這層“血痂”表面布滿了蛛網般密集的龜裂,裂縫深處似乎還在極其緩慢地滲出絲絲黑氣。坑底更是被濃得化不開的黑霧籠罩,那黑霧翻滾涌動,即便相隔一段距離,林淵也能感覺到其中蘊含的劇毒與怨念,他的皮膚傳來微微的刺痛感,脖頸處的龍鱗紋路自主亮起淡金微光,抵御着無形毒瘴的侵蝕。
“這是……什麼造成的?”林淵的聲音幹澀,卡在喉嚨裏。這絕非自然形成,也絕不是尋常妖獸或武者爭鬥能留下的痕跡。
他小心翼翼地踏前半步,鞋底踩在深坑邊緣的土地上,發出“咔嚓”一聲輕響,碾碎了一片焦黑板結的泥土。這泥土非常詭異,邊緣在月光下泛着金屬冷卻後的暗啞光澤,但內部卻布滿蜂窩狀的細小孔洞,一些紫黑色的、散發着腥臭的粘稠液體正從孔洞中緩緩滲出,滴落在地面時,立刻發出“嗤嗤”的聲響,腐蝕出一個個小坑。以深坑爲中心,方圓幾百丈內的所有樹木、灌木、甚至野草,全部呈現出一種徹底腐爛、碳化的狀態,枝幹扭曲漆黑,一碰即碎。空氣中彌漫着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肉味與刺鼻硫磺味混合的惡臭。
“是某種魔功所留,品級挺高。”墨老的虛影浮現,他仔細感知着空氣中殘留的、幾乎微不可察卻令人靈魂顫栗的能量餘韻,“如此規模的破壞,如此純粹的毀滅與腐蝕特性,至少是武宗境,更可能……是一位武王留下的手筆。”
“武王??!”
林淵倒吸一口涼氣,渾身汗毛倒豎。他雖從未親眼見過那等傳說中的存在,但從爺爺林莫天偶爾的慨嘆和族中典籍的只言片語裏,也足以想象武王的恐怖——御空飛行,已是陸地神仙般的人物;舉手投足間翻江倒海,覆滅城池亦非難事。此刻親眼見到這宛如天災過後、殘留着無盡死寂與毀滅氣息的幾百丈巨坑,那種源自生命層次差距的震撼與恐懼,仍如冰水般澆透了他的脊椎。
“墨老,”少年嗓音沙啞,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武王……究竟有多強?”
墨老的虛影忽然凝實了幾分,不再是之前那副隨意飄蕩的模樣。
“武王境,”墨老的聲音陡然變得如同洪鍾大呂,直接在林淵識海深處震蕩,字字如錘,敲擊着他的認知,“靈根歷經數次蛻變,最終升華,鑄就‘王階’之基。靈力化元,質量遠超武靈、武師。神念成,可覆蓋百裏,洞察秋毫。肉身經歷雷劫洗禮,初步褪凡。”他頓了頓,聲音更冷,“至於實力?即使是最初階的武王,滅掉雲水鎮只需動動手指……”
墨老的虛影黑袍無風自動,劇烈翻涌,如同沸騰的墨汁,散發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但其中又似乎夾雜着一絲極力壓抑的、更深沉的情緒。他最終沒有具體描述,只是用一句冰冷刺骨的話作爲總結:“比你踩死一只螞蟻,費的功夫還要少得多。”
“罷了,”墨老似乎不想再多談這個話題,語氣恢復平淡,“境界差距猶如天塹,說了你現在也無法真正理解。”
林淵緊緊攥住胸前的玉佩,指尖因用力而發白。他眼中映着那可怖的深坑,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心髒,但在這恐懼深處,一股難以言喻的戰意與向往,卻也如星火般悄然燃起。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問道:“那您當年……”
“我?”墨老的虛影忽然發出一陣嘶啞而怪異的低笑,笑聲中卻並無多少歡愉,反而透着一種蒼涼與桀驁,“老夫全盛時期,此等初入武王境的貨色,彈指間……便可令其灰飛煙滅,魂飛魄散!”
話音未落,他驟然收斂了所有笑意,整個虛影散發出一種冰封萬古般的寒意,聲音如同萬載玄冰凝結成的尖錐,刺入林淵的耳膜與心靈:“但現在麼……不過是一縷苟延殘喘、寄身玉佩的殘魂罷了。往事休提!”
林淵的指尖懸在玉佩上方,能清晰地感受到墨老虛影傳遞出的異常靈魂波動,那並非單純的傲然,更深處,分明翻涌着一絲被觸及逆鱗般的痛苦與……落寞。月光透過稀疏的樹冠,斑駁地灑在老者那枯槁而虛幻的面容上,林淵似乎看到,那深邃的眼眶陰影中,有什麼東西飛快地閃過。
少年默默地收回手,將溫潤的玉佩重新緊緊貼在心跳如鼓的胸口。懷中的小白虎似乎也感應到氣氛的沉重與危險,不安地動了動,用溼潤冰涼的鼻尖蹭了蹭林淵的頸側,虎須掃過皮膚,帶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趕快過去。”林淵的聲音壓得極低。
他貼着那令人心悸的巨坑邊緣,開始謹慎地繞行。腳下焦黑板結的土地異常脆弱,每一步落下都發出“咔嚓、咔嚓”類似碾碎細小骨殖的脆響,在死寂的環境中格外清晰。林淵將更多靈力灌注雙腿,龍鱗紋路在膝蓋處若隱若現,提供着額外的支撐與爆發力,確保能在任何突發情況下瞬間做出反應。
小白虎在他懷中再次劇烈掙扎起來,琥珀色的瞳孔死死盯住坑底那翻騰不息的黑霧。林淵順着它的視線望去,心頭猛地一跳——只見那濃鬱的黑霧之中,竟隱隱約約凝聚出無數張扭曲痛苦的人臉,它們無聲地張合着嘴巴,在慘淡的月光下詭異地蠕動、糾纏,仿佛承受着永恒的折磨,散發出滔天的怨氣與死意。
周遭的寂靜愈發詭異,連風聲似乎都消失了,唯有林淵自己輕不可聞的腳步聲,以及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聲,在這片被死亡籠罩的土地上孤單地回響。
就在他全神貫注提防坑內異狀,即將完全繞過這片區域時——
異變驟起!
“譁啦——!”
側前方一處看似平整的焦黑地面猛然炸裂!一只皮膚潰爛、指甲剝落、沾滿黑紅色血污與泥土的手,如同地獄中伸出的鬼爪,破土而出,五指猙獰地抓向虛空!
緊接着,一道渾身浴血、衣衫襤褸、幾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如同被埋藏許久的惡鬼,帶着濃烈的血腥與死氣,從炸開的土坑中電射而出,直撲林淵!其速度之快,在空氣中拉出一道模糊的血色殘影!
林淵瞳孔縮成了針尖,心髒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根本來不及思考這人是何來路、是敵是友,求生的本能和連日的警覺讓他的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
體內剛剛突破、尚未完全適應卻洶涌澎湃的靈力,如同被點燃的火藥,轟然炸開!磅礴的力量無需刻意引導,便如百川歸海,瞬間匯聚於右拳。龍鱗紋路在手臂皮膚下亮起刺目金光,拳頭表面甚至浮現出淡淡的鱗片虛影!
沒有猶豫,沒有留手,林淵將此刻能調動的全部力量,連同心中驟起的驚駭與決絕,盡數灌注於這一拳之中,朝着那道撲來的血色身影,狠狠轟擊而去!
“砰——!!!”
拳掌(或者說,拳與那血影倉促格擋的手臂)結結實實地碰撞在一起!
沉悶如擊敗革的巨響轟然爆發!一股難以想象的、排山倒海般的恐怖巨力,順着拳頭、手臂,蠻橫無比地撞入林淵體內!
“呃!”林淵喉頭一甜,只覺得整條右臂瞬間麻木,五髒六腑都像是被震得移了位。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一頭狂奔的太古蠻象正面撞中,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如同斷線的風箏,向後猛地拋飛出去!
他在空中劃過一道又高又遠的拋物線,足足倒飛出五六丈的距離,玄色衣袂在狂亂的氣流中獵獵作響,束起的長發也掙脫了幾縷,在腦後狂舞。強烈的眩暈感和內髒的翻騰讓他幾欲嘔吐,但更讓他震驚的,是下方那個襲擊者的狀態!
透過翻騰的塵土和月光,林淵看清了那人。他(或許還能稱之爲人)身上的傷口恐怖到令人頭皮發麻——多處深可見骨,皮肉翻卷,甚至能看到內髒的模糊輪廓,一些傷口處還在汩汩冒着黑血,尋常人受到這種傷勢,早就死得不能再死。可這個人,不僅活着,還能爆發出如此恐怖的一擊!
在半空中,林淵強忍着劇痛和眩暈,拼命調動靈力,腰身猛地一擰,雙腿在空中連續虛踏,憑借着龍淵決對身體的強悍控制力與靈力外放的微妙反沖,硬生生調整了姿態,像一只被驚擾後急速折返的雨燕,略顯狼狽卻終究穩穩地落在了幾丈開外,踉蹌了幾步才站定,胸口劇烈起伏,死死盯住那個從土裏鑽出來的“血人”。
沒有任何廢話,林淵第一時間將懷中的小白虎迅速地放到身旁地面。“聽着,”他拇指快速而用力地蹭過幼虎因爲炸毛而豎起的耳尖,聲音壓得極低但是急迫,“往北,拼命跑,別回頭,找個地方藏起來!”
小白虎琥珀色的眼眸裏充滿了驚懼,但它似乎聽懂了少年話語中的決絕與保護之意。它深深看了林淵一眼,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沒有再猶豫,扭頭就像一道白色的小閃電,朝着北方茂密的叢林疾沖而去。它項圈上那顆歪斜的廉價寶石在跑動中晃動,隱約漏出的半縷暗金色虎紋光芒,迅速沒入了黑暗的林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