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記憶
中年的吳剛和李潛誠踩着落葉,走在通往老林場的山路上。這是他們三十年來第一次一同回來。
“你看這片雲杉,都這麼高了。”李潛誠指着右側的山坡,語氣裏透着懷念,“我們那時候砍的第一批樹,大概就在這個位置。”
吳剛點點頭,沒有說話,只是摸了摸身邊一棵粗壯的樹幹。樹皮粗糙的觸感,讓他恍惚間回到了1988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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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吳剛和李潛誠都是十八歲。高考落榜後,他們面臨着同樣的抉擇:留在山裏種地,或是進城打工。在那個悶熱的七月傍晚,兩人蹲在村口的石磨旁,抽着劣質香煙。
“我舅舅說城裏工地缺人,一天兩塊五。”吳剛吐出一口煙圈,眼睛盯着地上爬行的螞蟻。
李潛誠搖搖頭:“我爹說鄰村有人在林場包活,砍樹賣木材,一棵樹能分三塊錢。”
兩人同時抬起頭,對視了一眼。數學都不好的他們,卻在心裏快速計算着:一天如果能砍三棵樹,就是九塊錢,一個月就是二百七十塊,這在當時簡直是天文數字。
“去林場。”吳剛掐滅煙頭,做出了決定。
一周後,兩人背着簡單的行李,步行二十裏山路,來到了雲霧林場。工頭是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外號“老刀”,因爲左手少了兩根手指——據說是早年伐木時出的意外。
“兩個嫩娃娃,知道怎麼用斧頭嗎?”老刀斜眼打量着他們。
“種過地,有力氣。”吳剛挺直腰板回答。
老刀嗤笑一聲,扔給他們兩把鏽跡斑斑的斧頭:“明天四點起床,跟我上山。先說好,按樹算錢,倒一棵三塊,運到集材點再加一塊。受傷自己負責,死了林場不管。”
那天晚上,兩人擠在工棚的通鋪上,聽着周圍震天的鼾聲,誰也睡不着。
“潛誠,你說咱們能行嗎?”吳剛在黑暗中輕聲問。
“不行也得行,我妹的學費還等着呢。”李潛誠翻了個身,“睡吧,明天還得早起。”
第二天凌晨三點半,老刀的哨聲就像刀子一樣劃破寂靜。兩人胡亂扒了幾口玉米糊,跟着三十多人的隊伍進了山。
霧氣濃得能擰出水來,手電筒的光只能照出前方幾步路。吳剛和李潛誠被分到一組,負責一片斜坡上的冷杉。老刀示範了如何下斧、如何判斷倒向、如何喊“順山倒”的號子,然後就去了別處巡視。
第一斧下去,吳剛的手震得發麻。李潛誠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斧頭歪歪斜斜地砍在樹上,只留下一道淺痕。
“這樣不行。”吳剛抹了把汗,“咱得找對方法。”
兩人摸索了一上午,終於掌握了節奏:先砍倒向側的缺口,再繞到背後下斧,聽着木材纖維斷裂的“咔嚓”聲,判斷樹即將倒下的時刻。
中午時分,他們的第一棵樹終於開始傾斜。
“順—山—倒!”吳剛用盡力氣喊出學來的號子。
二十多米高的冷杉帶着呼嘯的風聲倒下,壓倒一片灌木,最終沉重地撞擊在地面上。那一刻,吳剛和李潛誠看着彼此的髒臉,不約而同地笑了。
然而喜悅很快被疲憊取代。砍倒只是第一步,還需要修枝、截斷,然後把沉重的原木拖到集材點。傍晚收工時,兩人合力只完成了兩棵樹,手掌磨出了血泡,肩膀被繩索勒得紅腫。
“明天會好點。”李潛誠咬着牙說。
工棚裏,老刀正給工人們發當天的工錢。輪到吳剛和李潛誠時,他數出六張皺巴巴的一元紙幣,又加上兩張:“第一天,多給兩塊買手套。手廢了就幹不了活了。”
這意外的善意讓兩人愣住了。老刀卻已經轉向下一個人,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日子一天天過去,吳剛和李潛誠漸漸成了熟練的伐木工。他們的配合越來越默契,一個眼神就知道該往哪個方向用力。一個月後,他們每天能砍五棵樹,收入也穩定在每天十幾塊錢。
但危險始終如影隨形。
九月的一個雨天,李潛誠正在砍一棵傾斜的樺樹。溼滑的地面和疲勞讓他判斷失誤,樹倒下時沒有朝預期的方向,而是卡在了另一棵樹上,形成一個危險的“吊死鬼”。
“潛誠,快退!”吳剛大喊。
話音剛落,被卡的樹突然鬆動,帶着呼嘯聲砸向李潛誠。吳剛想都沒想,撲過去把他推開。兩人滾下山坡,樹枝和石塊劃破了他們的皮膚,但總算躲過了倒下的樹幹。
驚魂未定的兩人躺在泥濘中喘氣,頭頂是那棵斜搭着的危險樹木。
“你救了我一命。”李潛誠啞聲說。
“換了你也會這麼做。”吳剛吐掉嘴裏的泥土。
那次事故後,他們的友誼更加深厚。晚上休息時,他們會分享各自帶來的鹹菜,討論未來的計劃。吳剛想攢錢買輛拖拉機,李潛誠則夢想在鎮上開個小賣部。他們約定,等賺夠了錢,就一起做生意。
深秋時節,林場的活計進入旺季。一天,老刀找到他們:“山那邊有片老林子,裏面有幾棵百年紅鬆,公社要蓋禮堂,指定要這種料。價錢高,一棵三十,敢不敢接?”
三十塊!幾乎是他們十天的收入。兩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那是一片原始次生林,樹木高大得令人窒息。他們要砍的紅鬆更是參天巨木,兩人合抱都圍不過來。面對這樣的龐然大物,平時的經驗似乎都不夠用了。
“得用楔子。”吳剛觀察後得出結論,“先砍缺口,打進楔子,從另一面砍,讓楔子把樹推開。”
計劃聽起來簡單,執行起來卻困難重重。紅鬆的木質極其堅硬,每一斧都只能砍下薄薄的一片。兩天過去,他們才完成缺口的切削。
第三天下午,當吳剛打進最後一個楔子時,百年紅鬆開始發出呻吟般的嘎吱聲。
“要倒了!順山倒!”李潛誠大喊。
但樹沒有朝預期的方向倒下。一個隱藏的腐朽部位改變了重心,巨木開始向側面傾斜——正對着他們的臨時工棚!
“跑!”吳剛拉起李潛誠就往反方向沖。
紅鬆倒下時的轟鳴震耳欲聾,工棚像火柴盒一樣被壓扁,他們所有的工具和幹糧都埋在下面。更糟糕的是,倒下的樹又引發了連鎖反應,壓倒了旁邊幾棵較小的樹木。
煙塵散去後,兩人站在廢墟前發呆。不僅工棚毀了,樹倒下時也斷裂成了幾截,價值大打折扣。
老刀聞訊趕來,看到現場後臉色鐵青:“三十塊的樹,現在只能當柴火賣!工棚裏的工具值兩百多!你們怎麼賠?”
吳剛和李潛誠低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個月的工錢扣了,不夠的從下個月扣,直到還清爲止。”老刀冷冷地說,“還有,那棵樹雖然斷了,料還能用點,收拾出來運下山,能賣多少算多少。”
那天晚上,兩人坐在星空下,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白幹了。”李潛誠把一塊石頭狠狠扔進黑暗。
吳剛沉默了很久,突然說:“不,沒白幹。至少我們還活着,還有力氣繼續幹。”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老刀說得對,樹還能用。咱們明天早點起來,把能用的料都整理出來。就算只值十塊,也是錢。”
李潛誠看着好友堅定的側臉,心中的沮喪慢慢消散:“你說得對,不能就這麼認輸。”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他們用借來的工具,一點一點地分解那棵巨樹。斷裂的部分做成板材,較直的部分截成原木。最終,他們整理出三車像樣的木材,賣了四十五塊錢。
當他們把這筆錢交給老刀時,這個硬漢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我以爲你們會跑。”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吳剛簡單地說。
老刀數出二十塊遞還給他們:“工棚裏的工具沒你們想的那麼值錢。這個月的工錢照發,下個月開始正常算。”
那一刻,吳剛和李潛誠明白,他們贏得了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尊重。
冬天來臨,林場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結清工錢後,兩人各自懷揣着三百多元的巨款回到了村裏。這在1988年的農村,是一筆足以改變命運的財富。
除夕夜,吳剛和李潛誠坐在村後的山崗上,看着零星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
“過了年,還去嗎?”李潛誠問。
吳剛搖搖頭:“我想用這些錢買輛二手拖拉機,幫人拉貨。你呢?”
“我想在鎮上盤個小店面。”李潛誠頓了頓,“不過,等咱們生意做起來,還能一起合作。”
兩人擊掌爲盟,約定無論將來如何,都要互相扶持。
時光荏苒,三十年轉瞬即逝。吳剛的運輸公司已經有了二十多輛車,李潛誠的小賣部也發展成了連鎖超市。他們都成了別人眼中的成功人士,但內心深處,始終珍藏着那個在山林中揮汗如雨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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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吳剛的聲音把李潛誠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眼前是一片新生的林地,整齊的樹苗在陽光下舒展着嫩綠的枝葉。林場舊址已經變成了生態保護區,只有一個簡陋的紀念館還保留着當年的記憶。
“真難想象,我們當年就在這裏砍樹。”李潛誠感慨道。
“是啊,現在我們公司每年都捐錢給植樹項目,算是還債吧。”吳剛笑了笑。
他們走進紀念館,牆上掛着老照片:工人們喊着號子拉木頭,簡陋的工棚,堆積如山的原木。在一張泛黃的集體照前,兩人停下了腳步。
“看,這是老刀。”吳剛指着照片中間那個嚴肅的男人,“聽說他後來當了護林員,一直幹到退休。”
“這是我們。”李潛誠找到了照片角落裏的兩個年輕人,瘦削而黝黑,但眼睛明亮。
參觀結束時,紀念館的管理員——一個年輕女孩——認出了他們:“您二位就是當年在這裏工作過的吳先生和李先生吧?我們館長想請你們在紀念冊上留言。”
她遞上一本精致的冊子,翻開的那頁已經有了不少籤名和感言。
吳剛接過筆,沉思片刻,寫道:“在這裏,我學會了堅持和責任。”
李潛誠接着寫下:“在這裏,我懂得了友誼和成長。”
離開紀念館時,夕陽把山林染成金色。兩人沿着來時的路慢慢往回走,影子在身後拉得很長。
“潛誠,還記得我們砍倒的第一棵樹嗎?”吳剛突然問。
“當然記得,那棵冷杉。”李潛誠笑了,“後來我每次看到杉樹,都會想起那天。”
“我前年買了片林地,”吳剛說,“不是用來砍的,是用來保護的。裏面有不少冷杉,你要是想看,隨時可以去。”
李潛誠點點頭,沒有說話。有些情誼,就像年輪,隨着時間流逝,只會越來越清晰。
走到山腳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遠處的村莊亮起星星點點的燈光,其中有兩盞,屬於他們的家。
“明年春天,一起來植樹吧。”李潛誠提議。
“好主意。”吳剛回答,“就種紅鬆,百年後,又是一片好林子。”
兩個中年男人相視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十八歲的那個夏天,手中握着的不再是斧頭,而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