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日,離高考還有六天。空氣裏彌漫着一種粘稠的、混雜着焦慮和倦怠的氣息,像盛夏暴雨來臨前那種令人窒息的悶熱。
李小莊坐在教室裏,額角的汗水順着鬢角往下淌,在攤開的數學模擬卷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溼痕。頭頂的吊扇有氣無力地旋轉着,發出單調的“吱呀——吱呀——”聲,攪動着凝滯的空氣,卻送不來絲毫涼意。窗外,梧桐樹的葉子在烈日下蔫蔫地垂着,蟬鳴聲鋪天蓋地,像某種不知疲倦的背景音。
講台上,老陳正在講解最後一次模擬考的數學試卷。粉筆在黑板上劃出拋物線,敲擊聲短促而有力,像倒計時的秒針。“這道題,”老陳的聲音有些沙啞,“求離心率的取值範圍,關鍵是要找到約束條件……”
李小莊盯着黑板,眼睛卻失了焦。他的餘光瞥向右前方——蘇夢蝶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距離他兩排三列,三點五米。這個距離他計算過很多次:上課時一抬頭就能看見她的馬尾辮,下課時要走七步才能到她座位旁。不遠,但也不近,剛好在“同學”和“特別的人”之間那條模糊的邊界上。
蘇夢蝶正低頭記筆記,馬尾辮隨着書寫的動作輕輕晃動。她今天穿了件淺藍色的短袖襯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李小莊看見她手腕上戴着一根紅繩——那是上周班級組織的“高考祈福”活動時發的,每個人都有一根。她說她不信這些,但還是戴上了,“圖個心理安慰”。
“李小莊。”老陳忽然點名。
他猛地回過神,站起來。
“你來說說,這道題的第二個約束條件是什麼?”
黑板上的公式像密密麻麻的密碼,李小莊盯着看了幾秒,大腦一片空白。前排的男生小聲提示:“橢圓……”
“橢圓上點的坐標要滿足方程。”他說。
“坐下吧。”老陳嘆了口氣,“最後幾天了,打起精神。”
李小莊坐下,臉有些發燙。他偷偷看了一眼蘇夢蝶,她正回頭看他,眼睛裏有一絲關切。兩人目光相遇的瞬間,她迅速轉回頭,馬尾辮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下課鈴響了。教室裏沒有往常的喧鬧,只有椅子挪動的聲音和疲憊的嘆息。黑板上方掛着一條紅色橫幅,上面用黃字寫着:“拼搏六天,無悔青春”。橫幅已經掛了一個月,邊緣有些卷曲,黃色字體在日曬下開始褪色。
“莊哥,”前排的男生轉過身,遞過來一瓶冰鎮礦泉水,“我爸媽買的,說天氣熱要多喝水。”
李小莊接過,瓶身冰涼,凝結着細小的水珠。他擰開喝了一口,涼意從喉嚨一直蔓延到胃裏,短暫地驅散了暑熱。
“你復習得怎麼樣了?”男生問。
“就那樣。”李小莊含糊地回答。
其實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數學還差最後幾道大題沒搞懂,英語作文模板還沒背熟,文綜的知識點像一團亂麻。但他不敢說,因爲每個人都一樣焦慮,抱怨只會增加彼此的壓力。
蘇夢蝶站起來,拿着水杯走出教室。經過李小莊座位時,一張小紙條從她手裏滑落,輕輕掉在他桌上。動作很自然,像是不小心,但李小莊知道不是。
他等了幾秒,確認沒人注意,才展開紙條。上面是她工整的字跡:
“放學後,實驗樓五樓,老地方。”
沒有落款,沒有表情符號,簡短的幾個字,卻讓李小莊的心跳漏了一拍。實驗樓五樓——那是廣播站的舊址,自從蘇夢蝶因爲家庭變故退出後,已經很久沒用了。老陳說設備太舊,下學期會換新的,所以這學期一直空着。
她去那裏幹什麼?李小莊把紙條小心折好,放進筆袋夾層。
下午的課漫長而煎熬。物理老師發了最後一套模擬卷,要求兩小時內做完。教室裏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還有窗外永不停歇的蟬鳴。李小莊做到第三道大題時卡住了——關於電磁感應的綜合題,線圈在磁場中旋轉,求感應電流的變化規律。他盯着題目,那些字母和符號在眼前跳動,就是無法組成有意義的邏輯。
他抬起頭,看見蘇夢蝶也在皺眉思考。她咬着筆杆,左手無意識地轉着那根紅繩。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在她側臉上投下睫毛的陰影,那些細小的絨毛在光裏變成金色。
李小莊想起高一剛入學時,他們坐在同一排,中間隔着一條過道。那時候物理課講牛頓定律,她總是第一個舉手回答問題,聲音清脆,邏輯清晰。他那時覺得這個女生很厲害,但也很有距離感。後來成爲同桌,一起聽許嵩的歌,一起辦廣播站,一起在微機課上打仙劍,距離才一點點拉近。
而現在,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不是同桌,甚至不在同一排。就像兩條短暫相交的線,在高考這個節點後,又要各自延伸向不同的方向。
“還有四十分鍾。”物理老師提醒。
李小莊低下頭,強迫自己繼續做題。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出凌亂的線條,像他此刻的心情。
放學鈴終於響了。同學們像被抽空了力氣,慢吞吞地收拾書包。有人趴在桌上說“讓我再睡五分鍾”,有人對着試卷哀嚎“又沒做完”。黑板上方的掛鍾指向五點十分,夕陽把教室染成橘紅色。
李小莊故意磨蹭了一會兒,等大部分人都離開了,才背上書包走出教室。走廊裏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值日生在打掃衛生。夕陽透過窗戶,在地面上投下長長的光影,像時間的刻度。
實驗樓在校園最西邊,是一棟五層的老建築,外牆爬滿了爬山虎,綠油油一片。樓梯間很暗,聲控燈時亮時滅,腳步踩在水泥台階上發出空曠的回響。李小莊走到五樓時,已經出了一身汗。
廣播室的門虛掩着,裏面透出昏黃的燈光。他敲了敲門。
“進來。”蘇夢蝶的聲音。
推開門,房間裏的景象讓他愣住了。調音台和麥克風還在,但上面落了一層薄灰。窗台上擺着幾個盆栽——綠蘿、仙人掌、還有一盆開着小花的茉莉,明顯是新搬來的。蘇夢蝶正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拭地板,馬尾辮歪在一邊,幾縷碎發貼在汗溼的額頭上。
“你……”李小莊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打掃一下,”蘇夢蝶站起來,擦了擦汗,“總不能讓它一直這麼髒着。”
“爲什麼突然……”
“因爲明天就封樓了。”蘇夢蝶說,“老陳說高考期間實驗樓要清空,作爲備用考場。下學期會有新設備,這裏就要拆了。”
“拆了?”
“嗯,建新的實驗樓。”蘇夢蝶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晚風涌進來,帶着茉莉的清香,“所以今天可能是最後一次來這裏。”
李小莊走到她身邊。從這個窗口能看見整個操場,紅色的塑膠跑道在夕陽下泛着光,籃球架投下長長的影子。遠處,高三教學樓燈火通明——那是高三專用的“晚自習樓”,每天晚上六點到十點,所有高三學生都要在那裏自習。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來這裏嗎?”蘇夢蝶輕聲問。
“記得。”李小莊說,“去年八月,奧運廣播站。你給廣播站起名叫‘嵩之韻·奧運之聲’。”
“那時候真傻,”蘇夢蝶笑了,“以爲改編幾首許嵩的歌,就能給奧運加油。”
“但很開心。”
“是啊,很開心。”蘇夢蝶靠在窗框上,看着窗外的夕陽,“那時候覺得高考還很遠,奧運很近。現在反過來了——奧運已經結束大半年了,高考還有六天。”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廣播室裏很安靜,只有晚風吹動窗簾的窸窣聲。李小莊看見調音台上還貼着那張手繪的logo——“嵩”字環繞着奧運五環。紙張已經泛黃,膠水失去黏性,一角翹了起來。
“我帶了樣東西。”蘇夢蝶忽然說。她走到角落,從書包裏拿出一個紙盒,打開,裏面是一卷磁帶。
“這是……”
“我們錄的第一期節目。”蘇夢蝶把磁帶放進那台老舊的錄音機裏,“我偷偷留了一盤備份。”
她按下播放鍵。機械運轉的沙沙聲後,是許嵩《粉色信箋》的改編前奏,然後是他們年輕的聲音:
“親愛的老師,同學們,中午好。這裏是‘嵩之韻·奧運之聲’廣播站。我是主播蘇夢蝶……”
“我是李小莊……”
聲音有些失真,帶着老式磁帶的雜音,但無比清晰。李小莊聽着十七歲的自己和十七歲的蘇夢蝶,在麥克風前緊張而認真地播報奧運新聞,講劉長春的故事,唱改編的加油歌。那些聲音穿過近一年的時光,在這個即將被拆除的房間裏重新響起,像時光倒流。
“……聖火點亮了,五環泛起波光,”磁帶裏的蘇夢蝶在唱歌,“北京歡迎你,四海朋友聚一堂……”
唱到一半,錄音裏突然插入一聲響動——是當時窗外有籃球砸到牆壁的聲音。然後磁帶裏的李小莊小聲說:“重錄嗎?”蘇夢蝶回答:“不用,這樣真實。”接着兩人都笑了,笑聲被錄了進去,青澀而明亮。
李小莊的眼眶有些發熱。他轉過頭,看見蘇夢蝶也在看着錄音機,側臉在夕陽的餘暉中柔和而朦朧。
歌曲唱完了,磁帶轉到B面,是空白。蘇夢蝶按下停止鍵,廣播室裏重新陷入寂靜。
“時間過得真快。”她說。
“嗯。”
“有時候我在想,”蘇夢蝶轉過身,背靠着窗台,“如果去年夏天知道這一年會發生這麼多事——劉翔退賽,我爸下崗,我退出廣播站,還有……”她頓了頓,“還有我們不再是同桌——我還會不會那麼期待高三?”
李小莊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想了想,說:“但也有很多好的事。比如許嵩發了《自定義》,比如我們一起買到了磁帶,比如你在書店說的那些話。”
蘇夢蝶看着他,眼睛裏有光在流動:“你還記得?”
“記得。”李小莊說,“你說難過也需要練習,不然真的遇到難過的事會不知所措。你還說,如果我們難過了,可以跟對方說,不用總是‘沒事’。”
蘇夢蝶笑了,笑容裏有種復雜的情緒:“我說過那麼多話,你就記得這些?”
“都記得。”李小莊老實說,“只是這些記得最清楚。”
窗外,夕陽完全沉下去了,天空變成深藍色,幾顆星星開始閃爍。操場上亮起了路燈,晚自習樓的燈光更加明亮,像一座發光的城堡。
“該走了,”蘇夢蝶說,“六點半要點名。”
“嗯。”
他們開始收拾。蘇夢蝶把磁帶小心地收進紙盒,又把那幾個盆栽搬到窗台下,“讓它們在這裏再待幾天。”李小莊則把調音台上的灰塵擦幹淨,把那張貼紙重新撫平粘好——雖然知道不久後這裏就會被拆除,但還是想讓它保持最後的樣子。
離開前,蘇夢蝶站在門口,回頭看了一眼廣播室。昏黃的燈光下,這個小小的房間顯得安靜而寂寞,像一部電影結束後的空劇場。
“你說,”她輕聲問,“很多年後,我們還會記得這裏嗎?”
“會。”李小莊肯定地說,“就像記得2008年8月8日教室裏的電視機,記得劉翔退賽那天的天台,記得清明時節書店裏的對話。”
“那你會在記憶裏給我留個位置嗎?”
這個問題問得太突然,李小莊愣住了。他看着蘇夢蝶,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裏亮晶晶的,像藏着星辰。
“當然會。”他說,“你已經在了。”
蘇夢蝶笑了,這次的笑容很輕鬆,像卸下了什麼重擔:“那就好。”
他們鎖上門,走下樓梯。聲控燈隨着腳步聲一層層亮起,又一層層熄滅。走到一樓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晚風帶着涼意吹來,操場上的路燈在夜色中連成一條光帶。
“對了,”分開前,蘇夢蝶從書包裏拿出一個信封,“這個給你。”
“什麼?”
“等高考完再看。”她把信封塞進他手裏,“現在看了會影響心情。”
信封很輕,摸起來裏面好像是幾張紙。李小莊想打開,但蘇夢蝶按住了他的手:“答應我,考完再看。”
她的手很涼,但手心有汗。李小莊點點頭:“好。”
“那……晚自習見。”
“晚自習見。”
李小莊看着她走向教學樓,白色校服在夜色中漸漸模糊。他握緊那個信封,塑料質感,沒有封口。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想要立刻打開,但想起她的叮囑,還是忍住了。
他轉身往家走,街道上華燈初上,車流如織。路過音像店時,看見門口的黑板上寫着:“許嵩新歌《有何不可》完整版到貨”。他想進去買,但想起書包裏還有兩套卷子沒做,便作罷了。
回到家,父親已經做好了晚飯。簡單的兩菜一湯,但熱氣騰騰。
“復習得怎麼樣?”父親問。
“還行。”李小莊坐下,端起飯碗。
“別太緊張,”父親給他夾了塊肉,“正常發揮就行。”
“嗯。”
吃飯時,電視裏在播新聞:高考期間全市將實行交通管制,考點周邊禁止鳴笛;氣象局預測高考期間氣溫較高,提醒考生注意防暑;還有一條——今年全國高考報名人數創歷史新高,達到1020萬人。
1020萬。李小莊看着那個數字,忽然覺得渺小。他是千萬分之一,他的焦慮、他的期待、他的夢想,在這龐大的數字面前,都變得微不足道。但同時,這千萬人中的每一個,又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有自己的人生軌跡,都會在六天後走向不同的方向。
吃完飯,他回到房間。書桌上堆滿了復習資料,《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翻到了最後一頁,各種顏色的筆記和便籤貼得像抽象畫。他坐下來,翻開數學錯題本,但眼睛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個信封。
最後他妥協了,把信封拿過來,但沒有打開,只是放在手邊。然後他開始做題,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動,公式一行行展開。窗外的夜色漸深,遠處工地上塔吊的燈光像孤獨的星辰。
十點鍾,他停下筆。晚自習結束了,蘇夢蝶應該已經回家了。他拿起手機,想發條短信,但想了想又放下了。最後六天,不該分心。
他打開黑色軟面抄,在新的一頁上寫下:
“2009年6月1日:高考倒計時六天。天氣悶熱,蟬鳴震耳。全班像繃緊的弦,空氣裏有種一觸即發的焦慮。下午在即將被拆除的廣播室裏,我和她聽了去年錄的節目——‘嵩之韻·奧運之聲’,我們十七歲的聲音從磁帶裏傳出,穿越近一年的時光。她說如果早知道這一年會發生這麼多事,還會不會期待高三?我沒有答案。時間無法倒流,我們只能帶着已經發生的一切往前走。她給我一個信封,讓我考完再看。我答應了,雖然好奇像蟲子一樣啃噬着心。現在夜深了,我坐在書桌前,面前是堆成山的復習資料。窗外這座城市有千萬盞燈,每盞燈下都有一個像我一樣的高三生,在最後的黑夜裏埋頭苦讀。六天後,一切將見分曉。而此刻,我只希望那卷磁帶裏的笑聲,能永遠留在那個即將消失的房間裏——那是2008年夏天,兩個少年以爲能改變世界的天真證明。雖然天真,但珍貴。”
寫完後,他合上本子,把那個信封壓在最下面。然後關燈,躺下。
黑暗中,他想起蘇夢蝶的問題:“你會在記憶裏給我留個位置嗎?”
當然會。他想。不是“留個位置”,而是——你已經成了記憶本身的一部分。就像許嵩的歌,就像廣播站,就像2008年那個熾熱的夏天。無論六天後走向何方,無論多年後變成什麼樣,這些都會在。
窗外的月光很亮,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銀白的光帶。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悠長而寂寞,像在告別,又像在呼喚。
李小莊閉上眼睛。在入睡前的混沌裏,他模糊地想:六天,144小時,8640分鍾。倒計時已經開始,而他們要做的,就是走向那個終點的時刻。
然後,在終點之後,開啓新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