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錦瑟家面試的時間定在下午四點,盛妍三點便已立在“錦年光華”小區門口。
陽光斜斜鋪灑在天青色的樓群外牆上,勾勒出簡潔精致的線條,與她記憶裏的模樣分毫不差——當初江濤帶她來看房時,訂金都已繳付,可臨近籤正式購房合同時,卻隱隱傳來江濤老領導可能出事的風聲。他們思前想後,最終只能忍痛放棄:若江濤真受牽連,這高額月供,她根本無力獨自承擔。如今想來,那時的惴惴不安,竟一語成讖。
“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小區門口的幾株蠟梅正靜靜吐蕊,花瓣薄如蟬翼,泛着溫潤的琥珀光,將光禿禿的枝條裝點得生機盎然。清冽的香氣漫在微涼的空氣裏,深吸一口,滿是沁人心脾的芬芳。
睹物思人,盛妍的思緒恍惚間回到大學時,江濤帶她去臥佛寺看蠟梅的那個冬日。
穿過臥佛寺威嚴華貴的“智光重朗”牌樓,迎面便是一叢叢、一簇簇的蠟梅,斜倚着紅牆灰瓦的殿宇肆意舒展。枝椏間綴滿嫩黃的花盞,凝着蜜蠟般的光澤:有的全然怒放,花瓣托着細密的花蕊,風一吹,花粉便簌簌飄落;有的半含半露,像被冬寒凍住的小燈籠,藏着幾分嬌憨。
江濤指着身後的臥佛殿,笑着拍了拍她的頭:“以後每年我都帶你來拜一拜,臥佛和OFFER諧音,保你畢業留學一帆風順。”她望着他眼底漾開的暖意,鼻尖縈繞着花香與燭光交織的清寂,心裏無聲回應:“哪裏需要跪拜那尊躺着的銅佛,我就拜你——你才是能給我出錢、幫我圓出國夢的財神爺。”
江濤是B大經濟系的學長,盛妍入學時,他已畢業離校,在一家知名證券公司嶄露頭角、事業蒸蒸日上。當年恰逢校慶,校友紛紛返校,他與在湖邊漫步的盛妍偶然相遇,驚爲天人,隨即展開了熱烈追求。雖然他長相普通,卻收入豐厚、出手闊綽,再加上“好女怕纏郎”的執着,沒過多久,便俘獲了盛妍的芳心。
變故發生在盛妍大三那年。江濤赴耶魯大學擔任訪問學者,兩人從此聚少離多。從前,江濤總把她的課餘生活安排得豐富多彩:新上映的電影、小衆話劇的專場、商界好友的飯局……歌管笛簫、寶馬香車,從未停歇。可他一走,熱鬧驟然散去,生活陷入沉寂,獨處的落寞像潮水般漫上來,日夜侵蝕着她。更讓她心灰意冷的是,江濤明確表示不願留在美國發展,只想回國經營事業——那曾被她寄予厚望,計劃畢業後夫唱婦隨的出國夢,終究成了泡影。
就在她鬱鬱寡歡之際,景觀設計系的何清闖入了她的視線。彼時,何清剛斬獲法國“國際青年景觀設計大賽”的獎項,風頭強勁。盛妍多方打聽,得知何清的父親是Q大建築系教授,便預判以他的家世與獎項加持,出國留學定能申請到高額獎學金。這讓她熄滅的留學夢想重新燃起,於是開始精心布局:在Q大校園制造偶遇相識;算準他去圖書館的時間,適時遞上大白兔糖;甚至惡補景觀設計相關知識,只爲能和他多些交流的話題。兩人確定關系後,她更是時常旁敲側擊,極力鼓動他出國讀研。
可何清對出國讀書一事毫無興趣,他認定中國古代園林便是取之不盡的寶藏,只想留在國內潛心學習、深耕設計。這份意料之外的固執,讓盛妍滿心失望。她暗自盤算,等“五一”見家長時,便讓母親盛雪梅出面施壓,若他仍執意不肯,便幹脆分手。
江濤世事練達,見盛妍對自己刻意冷淡,便輾轉打聽,很快得知她已移情別戀。於是他提前結束訪學計劃,匆匆返回北京。他沒有第一時間找盛妍質問,而是買下全套進口家用電器,徑直趕往南城的大雜院,去見盛妍的母親盛雪梅。在昏暗狹小的平房裏,他鄭重其事地承諾:“我不僅會給你們買新房,還會全力支持盛妍出國深造,圓她的留學夢。”
盛妍家住在胡同深處,低矮的房屋擠擠挨挨,電線像蜘蛛網般纏繞在空中,遇到雨雪天氣,路面更是泥濘難行。搬離這裏、住上寬敞明亮的樓房,在前夫面前狠狠出口惡氣,是盛雪梅畢生的心願。江濤的承諾,精準擊中了她的軟肋,她當即滿口答應,會全力勸說盛妍與何清分手,重回江濤身邊。
何清五一登門拜訪盛雪梅,終究沒能逃過被分手的結局。隨後,盛妍來“錦年光華”選房、畢業領結婚證,滿心歡喜地籌備法國留學申請材料,連中介都已找好,只待提交材料後預約籤證,一切順風順水,稱心勝意。沒想到樂極生悲,盛妍一時疏忽記錯了安全期,又忘了服用避孕藥,竟意外懷了孕——籤證申請的事,最終沒能提上日程。
她第一時間便想放棄這個孩子,不願中斷籌謀多年的留學計劃。可江濤的母親得知消息後堅決反對,說剛成婚便有子嗣是穩家之兆,執意要她留下。江濤本就是孝子,母親的話他向來言聽計從,縱然記得對盛妍的承諾,也只能勸她:“留學的事不急,先把孩子生下來,以後咱們再慢慢商量。”盛妍見他不成全自己的夢想,還跟他母親一唱一和,又氣又急,當場與他爭執起來,隨後便陷入了漫長的冷戰。
江濤母親深謀遠慮,見江濤態度開始動搖,便苦口婆心勸道:“盛妍看重前程,心思活絡,你真打掉孩子把她送出去,她畢業後若不想回國,難保不會另攀高枝,到時候你人財兩空,追悔莫及。”母親的話勾起了江濤的隱憂,盛妍移情何清的前車之鑑歷歷在目,支持她留學的承諾,自此便成了鏡花水月,不再提及。
盛妍心生怨懟,卻也無計可施。好在江濤對她依舊無微不至,極盡寵愛,甚至出資和她聯手舉辦了一場鋼琴演奏會,稍稍慰藉了她心中的失落。
盛妍把所有的委屈與不甘,都化作了對江濤母親的怨恨,如同一根尖刺,深深扎在心底。從此,婆媳二人,很少往來。
江濤出事後,江濤母親得知盛妍搬到“柳景家園”,便委托江濤的哥哥江波,備了營養品和現金上門探望,想幫她緩解困境。可盛妍一見到江波,便想起江濤母親當年對她留學的阻撓與幹涉,新仇舊怨涌上心頭,她不等江波把話說完,便冷着臉將他拒之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