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杏兒在趙宅住下，轉眼已過半月。
這半月裏，她再未見過趙靖軒。張伯依舊沉默寡言，每日只按時送來三餐，打掃院落。宅子寂靜得像座墳墓，只有院中那株老槐樹在春風裏簌簌作響，添幾分活氣。
趙杏兒不是安分的性子。最初的惶恐過去後，好奇心便如藤蔓般瘋長。她開始偷偷探索這座宅子——正房上了鎖，書房裏空空如也，只有一些散落的舊書。但在東廂房的床板下，她發現了一個暗格。
暗格不大，裏面只放着一卷畫。
畫是精心裝裱過的，展開來，是一幅女子肖像。畫中人身着華服，站在梨花樹下，眉目如畫，氣質清冷，正是林雨諾。
畫旁有一行小字：“癸巳年春，雨諾及笄，遙憶。”字跡是趙靖軒的。
趙杏兒盯着畫看了許久。她聽說過林雨諾——首輔千金，惠寧縣主，京城最耀眼的明珠。可表哥爲什麼藏着她的畫像？還題了這樣曖昧的字？
一個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頭。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腳步聲。趙杏兒慌忙將畫藏到身後，轉身，對上趙靖軒平靜無波的眼睛。
“表...表哥。”她聲音發顫。
趙靖軒的目光掃過她慌亂的手，卻沒追問畫的事。他徑直走進屋，在桌邊坐下：“這半月，可還習慣？”
“習慣。”趙杏兒將畫悄悄塞回暗格，關上床板，“只是...太悶了。”
“悶？”趙靖軒抬眼看她，“那你想不想出去走走？去見識見識京城的繁華，去看看那些錦衣玉食的貴人，是如何生活的？”
趙杏兒眼睛一亮，隨即又黯下來：“可是表哥你說，不能讓人知道...”
“換張臉就行了。”趙靖軒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這是一種藥水，每日洗臉時滴入三滴，三個月內，膚色會逐漸變得暗黃粗糙，眉眼也會有些許改變。足夠讓你變成一個不起眼的普通女子。”
趙杏兒接過瓷瓶，心中五味雜陳。表哥連這個都準備好了...他到底想讓她做什麼？
“從今天起，我會每晚來教你一些東西。”趙靖軒的語氣不容置疑，“識字、禮儀、琴棋書畫...還有，人心。”
就這樣，趙杏兒的“特殊培訓”開始了。
第一晚學的是識字。趙靖軒帶來一本《三字經》，教她認字寫字。他教得極有耐心，可趙杏兒卻心不在焉——表哥的手真好看，手指修長，握筆的姿勢優雅得讓她心跳加速。
“專心。”趙靖軒用筆杆輕敲她的手背。
趙杏兒臉一紅，趕緊低頭練字。
第二晚學的是禮儀。趙靖軒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套半舊的綢緞衣裙，讓她換上，然後教她如何走路、如何行禮、如何端坐。
“背挺直，頭微低，目光垂視下方三步處。”趙靖軒站在她身後，手掌按在她脊背上，“貴女走路，要穩而輕，裙裾不能亂晃。”
他的手掌溫熱，透過薄薄的衣料傳到肌膚上。趙杏兒渾身僵硬，臉燒得厲害。
“放鬆。”趙靖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想想畫上那個人。她就是這樣走的。”
又是林雨諾。
趙杏兒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服。她咬着牙，按照趙靖軒的指點，一步步走起來。起初生澀，漸漸有了模樣。
“很好。”趙靖軒難得誇了一句，“你很聰明。”
就這一句，讓趙杏兒心裏甜了一整夜。
第三晚，趙靖軒帶來了一把琴。
“這是最基礎的七弦琴。”他將琴放在桌上，“我不指望你精通，但至少要認得，知道基本指法。將來若有人問起，不至於露怯。”
他撥了幾個音，清越的琴聲在夜色中流淌。趙杏兒從未聽過這樣好聽的聲音，呆呆地看着表哥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躍。
“你來試試。”趙靖軒讓開位置。
趙杏兒緊張地坐下，手指僵硬。趙靖軒便站在她身後，握着她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教她按弦、撥弦。
兩人靠得極近，趙杏兒幾乎能感覺到表哥的呼吸噴在她頸側。她的心跳得厲害，手指卻奇跡般地靈活起來，竟真的彈出幾個簡單的音。
“不錯。”趙靖軒放開她的手，退後一步，“今晚就到這裏。”
他轉身要走，趙杏兒忽然鼓起勇氣：“表哥！”
“嗯？”
“你...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她聲音顫抖，“教我這些，是想讓我...去做什麼？”
趙靖軒轉身，月光下，他的臉一半明一半暗：“你覺得呢？”
“我...我不知道。”趙杏兒低下頭，“但我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飯。表哥教我這些，必有所圖。”
趙靖軒笑了，那是趙杏兒半月來第一次見他笑，卻笑得她心底發涼。
“你比我想的聰明。”他緩緩道，“那我問你，你想過什麼樣的日子？像現在這樣，躲在破宅子裏，靠人施舍度日？還是...像那些貴女一樣，穿綾羅綢緞，戴珠寶首飾，受人尊敬，享盡榮華？”
趙杏兒握緊拳頭。她想起這一路受的苦，想起那些高高在上的貴婦小姐投來的鄙夷目光...
“我想過好日子。”她抬起頭，眼中第一次燃起清晰的野心，“我不想再被人看不起。”
“好。”趙靖軒點頭，“那我就給你這個機會。但你要記住，想要得到什麼，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我教你的每一樣東西，將來都要用上。而你...”他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要完全聽我的。”
他的眼神幽深，像兩口深井，要把人吸進去。趙杏兒心跳如鼓，卻堅定地點頭：“我聽表哥的。”
從那天起，趙杏兒的學習更加刻苦。她本就聰明，加上一股不服輸的狠勁，進步神速。識字、寫字、禮儀、琴藝...她像一塊幹涸的海綿，瘋狂吸收着一切能讓她“脫胎換骨”的知識。
而每晚的教學結束後，趙靖軒並不立刻離開。有時他會坐在窗邊，聽趙杏兒彈琴，目光卻飄向窗外，不知在想什麼。有時他會說些朝堂上的事，教她認人——哪個是首輔林文淵，哪個是將軍韓烈，哪個又是剛剛訂婚的惠寧縣主林雨諾。
每當提到林雨諾，趙杏兒都能感覺到表哥語氣中那復雜難辨的情緒——有恨，有不甘，還有一種扭曲的...執念。
“她很美吧？”有一晚，趙杏兒忍不住問。
趙靖軒沉默良久：“美，但帶刺。”
“那表哥喜歡她嗎？”
這個問題讓趙靖軒笑了，笑聲裏滿是嘲諷：“喜歡？我恨她。可這世上，恨和愛，有時只隔一層紙。”
他看向趙杏兒：“知道我爲什麼要教你這些嗎？因爲我要你變成她——至少要看起來像她。但又不能完全像。你要有她的儀態，她的才情，但要比她更柔順，更...懂得討人喜歡。”
趙杏兒明白了。表哥是要她做一個替身，一個工具。可她不在乎。只要能脫離現在的苦日子，只要能站在高處，做誰的替身又有什麼關系？
“我會努力的。”她輕聲說。
隨着學習深入，兩人的關系也悄然變化。夜晚的教學結束後，趙靖軒不再立刻離開，有時會多坐一會兒，喝一杯趙杏兒泡的茶。茶是粗茶，但她泡得用心，水溫、時間都恰到好處。
“你泡茶的手藝倒是不錯。”有一晚，趙靖軒難得贊了一句。
趙杏兒心中一喜：“表哥喜歡，我天天給你泡。”
趙靖軒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可那晚他走時，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這個小小的動作，讓趙杏兒失眠了整夜。
又一個雨夜，趙杏兒彈完一曲《梅花三弄》，抬頭見趙靖軒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燭光下，他眉宇間竟有幾分疲憊。
“表哥累了？”她輕聲問。
“嗯。”趙靖軒沒睜眼，“最近事情多。”
趙杏兒猶豫片刻，起身走到他身後：“我...我幫表哥按按頭吧。我娘以前頭疼時，我常幫她按。”
趙靖軒沒反對。
趙杏兒的手搭上他的太陽穴，輕輕按揉。她的手指柔軟，力度適中。趙靖軒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按着按着，趙杏兒的目光落在表哥的嘴唇上。他的唇形很好看，只是總是抿着，顯得冷硬。鬼使神差地，她低下頭，輕輕吻了上去。
很輕的一吻，如蜻蜓點水。
趙靖軒猛地睜眼。
四目相對，趙杏兒臉漲得通紅，慌忙想退開，卻被趙靖軒一把拉進懷裏。
接下來的事，順理成章，又荒唐至極。
燭火搖曳，映着床帳內交疊的人影。趙杏兒生澀而緊張，趙靖軒卻異常熟練——他當然熟練，前世他有過妻妾，今生也有過露水姻緣。
但這一次，似乎有什麼不同。他吻得很凶，像在發泄，又像在確認什麼。趙杏兒吃痛，卻咬着唇不出聲，只緊緊摟住他。
事畢，趙杏兒蜷在趙靖軒懷裏，臉上還帶着未褪的紅潮。
“表哥，”她小聲問，“你會娶我嗎？”
趙靖軒沒回答，只是撫着她的頭發：“睡吧。”
那一夜後，兩人的關系徹底變了。趙靖軒來趙宅的次數多了，有時白天也來。他不再只是教學，也會帶些小玩意給她——一支簪子，一盒胭脂，或是一本新出的詩集。
趙杏兒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寵愛”中，幾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直到某天，趙靖軒帶來一個消息。
“五月初八，城西‘慈雲庵’有廟會，林雨諾會去上香。”他漫不經心地說，“你也去，遠遠看她一眼。”
趙杏兒的心沉了沉：“爲什麼？”
“我要你記住她的樣子，記住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趙靖軒看着她，“然後，忘掉你自己，成爲她。”
五月初八，慈雲庵。
林雨諾確實來了。她最近總覺心神不寧，便想來廟裏靜靜心。春蟬和幾個丫鬟跟在身後，一行人低調地進了庵堂。
上完香，林雨諾在庵後的小園散步。園中有株老梅，雖不是開花時節，但枝葉遒勁，別有韻味。她正看着，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個身影。
那是個穿着半舊綢裙的女子，站在月門外，正朝這邊張望。女子面容普通，膚色暗黃，可那雙眼睛...
林雨諾心頭一震。
那雙眼睛，她太熟悉了——前世，趙杏兒就是用這樣的眼神看着她，天真中藏着算計，怯懦裏裹着野心。
可趙杏兒不是該在江南嗎？而且眼前這人，容貌並不像...
正疑惑間，那女子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慌忙低下頭，轉身匆匆走了。背影有些慌張，可走路的姿勢...竟有幾分刻意的優雅，像是剛學會不久，還不夠自然。
林雨諾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
“小姐，怎麼了？”春蟬上前問。
“沒事。”林雨諾收回目光，心中卻翻江倒海。
是錯覺嗎？可那眼神，那走路的姿態...太像了。
她想起前世的趙杏兒，那個表面柔弱、內心狠毒的表妹；想起趙靖軒在訂婚禮上那勢在必得的眼神；想起近來莫名的心悸...
難道趙靖軒還有後手？難道他真把趙杏兒弄來了京城？
“春蟬，”林雨諾低聲吩咐，“派人去查查，最近京城可有江南來的年輕女子投親，特別是...姓趙的。”
“是。”
回府的馬車上，林雨諾一直沉默。她掀開車簾，看着窗外繁華的街市，心中卻一片冰涼。
如果真是趙杏兒...趙靖軒想幹什麼？讓她接近自己？還是另有所圖？
前世被背叛、被殺害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林雨諾閉上眼，強迫自己冷靜。
不，這一世不同了。她有逸塵，有家人，有力量。趙靖軒也好，趙杏兒也罷，若敢再來犯，她絕不會手軟。
只是...那個遠去的背影，那雙熟悉的眼睛，像一根刺，扎進了她心裏。
風雨欲來。
而此刻，趙宅內，趙杏兒正興奮地向趙靖軒描述今日所見。
“我見到她了！林雨諾！”她眼睛發亮，“她今天穿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裳，頭上只簪了一支玉簪，可就是好看！還有她走路的樣子，真的和表哥教的一樣，又穩又輕...”
趙靖軒靜靜聽着，等她說完，才問：“她看到你了嗎？”
“好像...看到了。”趙杏兒有些不安，“她盯着我看了好久。”
“很好。”趙靖軒卻笑了，“就是要她看到。要她疑心，要她不安，要她時時想着你，卻抓不到證據。”
他走到趙杏兒面前，抬起她的臉：“接下來，我要教你最後一課——如何成爲一個，讓人又憐又愛，又戒不掉的女人。”
燭火下，他的眼神深邃如夜。
而窗外，暮色四合，一場新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