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後的第一個周一,林柚在琴房彈錯了七個音。
她盯着琴譜上的音符,手指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總是不由自主地滑向不該按的琴鍵。窗外秋日陽光很好,梧桐葉已經開始泛黃,但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這裏。
手機屏幕亮起,是蘇曉的消息:「怎麼樣了怎麼樣了!你和陸社長到底什麼情況!」
林柚嘆了口氣,沒有回復。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說陸星河就是StarRiver?說他們在深山的觀測站裏完成了一場安靜的身份確認?說現在她每次想到他,腦海裏都會同時浮現兩個身影——一個在望遠鏡前嚴謹專注,一個在遊戲裏沉默守護?
太復雜了。復雜到她需要一首交響樂才能理清。
琴房的門被輕輕敲響。林柚抬頭,看到陸星河站在門口。
他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毛衣,手裏拿着一個文件夾。陽光從他身後照進來,給他整個人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打擾你練琴了嗎?”他問。
“沒有。”林柚站起身,“請進。”
陸星河走進琴房。這是林柚第一次在除了社團活動室以外的地方見到他,感覺有些微妙。他環視了一下琴房——不算大,但收拾得很整潔。琴譜架上攤開的是德彪西的《月光》,旁邊放着她的深藍色手稿本。
“你在練這個?”他指了指琴譜。
“嗯。”林柚點頭,“老師建議我多練一些印象派作品,說對我的創作有幫助。”
“德彪西的音樂確實很適合表現光影變化。”陸星河說,然後從文件夾裏抽出一份打印稿,“這是我對你那個項目的初步想法。”
林柚接過打印稿。首頁標題是:《獵戶座星雲敘事曲——基於真實觀測數據的音樂化呈現建議》。
她快速瀏覽。內容比她想象的更專業,也更……貼心。
陸星河不僅整理了她需要的所有觀測數據,還用圖表標注了星雲不同區域的亮度、密度、溫度變化。更讓她驚訝的是,每一組數據旁邊,他都寫了一個簡短的音樂建議:
「核心區亮度峰值——建議使用最強音量和最復雜的和弦堆疊」
「外圍彌散區——建議用高音區的泛音和延音踏板制造模糊感」
「暗塵埃帶——建議插入短暫的休止或低音區的單音,制造斷裂感」
最後一頁甚至有一個時間軸,標注了整首曲子建議的結構和時長分布。
“這……”林柚抬頭看他,“太詳細了。”
“只是建議。”陸星河說,“你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來。這些數據只是參考,告訴你星雲真實的‘形態’,但音樂是你的創作。”
他的話很克制,但林柚能聽出裏面的支持意味。
“謝謝。”她輕聲說,“我會認真看的。”
陸星河點點頭,目光落在她的手稿本上:“我能看看你現在的進展嗎?”
林柚猶豫了一下,還是遞了過去。手稿本翻到最新一頁,上面是她這幾天嚐試寫的幾個主題片段。有些地方畫了又擦,擦了又畫,顯得很凌亂。
陸星河看得很認真。他俯身靠近,手指輕輕點在紙面上:“這個動機很好——用半音階下行表現光的衰減。”
他的指尖離她的手指很近,近到林柚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她忽然想起大巴車上那個依偎的姿勢,耳根微微發熱。
“但是這裏,”陸星河繼續說,指向另一處,“轉調太突然了。星雲的過渡是漸變的,不是跳躍的。”
“我知道。”林柚有些沮喪,“我試了好幾種方法,都不太滿意。”
陸星河直起身,看着她:“也許你可以換個思路。”
“什麼思路?”
“不要只想着表現星雲的‘樣子’。”他說,“想想它的‘故事’。1344光年的距離,意味着我們看到的是它過去的樣子。你在演奏的,是一段來自過去的記憶。”
這個說法讓林柚心頭一震。她從未從這個角度想過。
“過去的……記憶。”她重復。
“對。”陸星河走到窗邊,看着窗外的陽光,“音樂不只是空間的描繪,也可以是時間的旅行。每個音符,都是一段時光的載體。”
林柚看着他的背影。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給他整個人鍍上一層金色。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嚴謹的天文學長,也不是遊戲裏的大神,而是一個……在思考音樂與時間關系的哲學家。
“陸社長。”她忽然說。
“嗯?”
“你學過音樂嗎?”
陸星河轉過身,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爲什麼這麼問?”
“因爲你對音樂的理解……很特別。”林柚說,“不像完全的外行。”
陸星河沉默了幾秒,然後走回鋼琴邊。他伸出手,手指輕輕拂過琴鍵,動作很輕,像在觸摸某種珍貴易碎的東西。
“我母親是鋼琴老師。”他最終說,“小時候學過幾年,後來……放棄了。”
他的語氣很平淡,但林柚聽出了一絲不尋常的東西。
“爲什麼放棄了?”她問。
陸星河的手停在琴鍵上方。陽光照在他的手指上,那些骨節分明的、適合彈琴也適合操作精密儀器的手指。
“因爲發現自己在音樂上沒有天賦。”他說得很直接,“我可以把譜子彈對,可以把技巧練熟,但永遠彈不出……那種東西。”
“什麼東西?”
“靈魂。”陸星河抬起頭,看着她,“音樂需要靈魂。而我更適合處理有明確規則和邏輯的東西,比如數據,比如公式。”
他的表情很平靜,但林柚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某種……遺憾。很淡,但真實存在。
“所以你轉學了天文。”她輕聲說。
“對。”陸星河點頭,“星空也有它的規則和邏輯。但它同時也有……美。一種不需要我來創造,只需要我來發現的美。”
林柚忽然明白了什麼。明白了他爲什麼會對她的音樂產生興趣。明白了他爲什麼說“你的音樂讓我想起星空本來應該有的樣子”。
他在她的音樂裏,看到了他曾經追求但未能達到的東西。
“我……”林柚想說些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陸星河看着她,嘴角微微揚起——一個很淡,但很真實的微笑。
“你不需要說什麼。”他說,“看到你能做到,就夠了。”
那天下午,林柚在琴房待到很晚。
她重新翻開陸星河給的建議稿,對照着自己的手稿,一點一點修改。那些數據和音樂建議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她的思路。
她開始嚐試用不同的調性表現不同時間段的星雲。用古老的教會調式表現1344年前的過去,用現代的不協和音表現光線在旅途中的扭曲,用回歸主調表現此刻的抵達。
靈感像泉水一樣涌出來。她的筆尖在五線譜上飛快移動,音符一個個躍然紙上。
手機震動,是遊戲推送通知。她看了一眼,是StarRiver上線的提示。
不對。是陸星河。
這個認知讓她心跳快了一拍。她放下筆,登錄遊戲。
果然,StarRiver的頭像是亮的。他在地圖上移動,位置顯示在“星隕高原”——他們曾經討論過的地方。
林柚猶豫了一下,傳送過去。
遊戲畫面加載出來,星隕高原的夜景很美。虛擬的銀河橫跨天際,流星偶爾劃過。StarRiver的角色站在懸崖邊,面朝星空,像在思考什麼。
林柚操作角色走過去,停在他身邊。
私聊框裏,StarRiver先發來消息:「今天練琴順利嗎?」
林柚:「很順利。你的建議很有用。」
StarRiver:「那就好。」
短暫的沉默。遊戲裏,兩個角色並肩站着,面對着同一片虛擬星空。
林柚打字:「你爲什麼在這裏?」
StarRiver:「在想一些事。」
「什麼事?」
這次對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柚以爲他不會回答了,消息才跳出來:
「在想,如果現實和遊戲能夠完美重疊,會是什麼樣子。」
林柚的心輕輕一跳。她看着這句話,手指在鍵盤上停頓。
「你希望它們重疊嗎?」她問。
StarRiver:「已經重疊了。」
很簡單的四個字,但含義深遠。林柚想起觀測站那個夜晚,想起他承認身份的時刻,想起這兩天若有若無的心照不宣。
「所以現在,」她繼續問,「我是該叫你陸社長,還是StarRiver?」
「都可以。」回復很快,「看你喜歡。或者……叫我陸星河。」
直呼其名。這個小小的變化裏藏着某種親密的允許。
林柚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她在鍵盤上敲下:「陸星河。」
然後她補充:「感覺有點不習慣。」
陸星河:「那就慢慢習慣。我們有的是時間。」
和他在觀測站說的一樣。林柚想起那句話,心裏涌起一股暖流。
遊戲裏,陸星河的角色轉過身,面對着她。遊戲引擎的光影效果在他身上投下柔和的輪廓光,讓這個虛擬角色看起來竟有幾分真實。
「林柚。」他打字,「有件事想問你。」
「你說。」
「周五晚上,市音樂廳有一場現代音樂演奏會。主題是‘科學與藝術的對話’,有你喜歡的作曲家作品。」他停頓了一下,「我多了一張票。你……有興趣嗎?」
林柚愣住了。演奏會?邀請?
她的第一反應是答應,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讓她猶豫了。這算……約會嗎?
「我……」她打字,「我需要看看安排。」
很笨拙的回應。發出去她就後悔了。
陸星河的回復很平靜:「好。如果你想去看,隨時告訴我。」
然後他轉移了話題:「對了,你那首曲子,需要真實的星雲光譜數據嗎?我可以幫你處理成聲音頻率。」
「可以嗎?」林柚問。
「可以。給我一天時間。」
對話又回到了專業領域。林柚鬆了口氣,但心裏又有點……說不出的失落。
他們聊了一會兒音樂和技術,然後陸星河說要下線處理數據。互道晚安後,他的頭像暗了下去。
林柚沒有立刻下線。她操縱角色在星隕高原上漫步,腦子裏卻在想剛才的邀請。
演奏會。周五晚上。
她該去嗎?
手機忽然震動,是蘇曉打來的電話。
“柚柚!重大消息!”蘇曉的聲音很興奮,“我剛聽說,周五音樂廳那場演奏會,陸星河也去!而且據說他約了人!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林柚的心跳又加速了:“你……怎麼知道?”
“周嶼說的!”蘇曉快言快語,“他說陸社長今天特意問他,周五晚上有沒有空——這是在排除你的可能性啊!然後周嶼機智地說他有實驗,去不了!所以陸社長一定是約你了對不對!”
林柚握着手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哎呀,你就別瞞我了!”蘇曉說,“快去快去!這可是大好機會!演奏會誒!多浪漫啊!而且我查了節目單,真的有天文主題的現代作品!完全就是爲你們量身定做的!”
掛斷電話後,林柚坐在琴房裏,看着窗外的夜色。
周五。演奏會。
她打開手機日歷,周五晚上確實沒有安排。社團活動在周六,作業可以提前做……
她的手指在通訊錄裏“陸星河”的名字上方懸停。
然後,她按下了通話鍵。
周五傍晚,林柚在宿舍試了三套衣服。
第一套太正式,像要去參加比賽。第二套太隨意,像日常上課。第三套……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淺藍色的連衣裙,外面搭一件米白色的針織開衫,既不會太隆重,也不會太隨便。
“就這個了!”蘇曉一拍手,“清純中帶着一點小溫柔,完美!”
林柚看着鏡子,還是有些緊張:“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蘇曉按住她的肩膀,“柚柚,你聽我說。今晚不是去考試,也不是去匯報演出。就是去聽個音樂會,和自己……嗯,感興趣的人一起。”
“感興趣的人”這個說法讓林柚耳根發熱。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蘇曉繼續說,“擔心氣氛尷尬,擔心沒話聊。但你們有共同話題啊!音樂,天文,遊戲……隨便哪個都能聊很久。而且——”
她頓了頓,認真地說:“你們已經在遊戲裏聊過那麼多深度的東西了。現實中只會更自然。”
林柚深吸一口氣,點點頭。
六點半,她準時到達音樂廳門口。深秋的傍晚有些涼,她裹緊了開衫,在人群中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然後她看到了他。
陸星河站在音樂廳的台階上,穿着深灰色的風衣,手裏拿着兩張票。他似乎在等人,但又不太像——他的姿態很放鬆,目光平靜地看着來往的人群,直到他看到了林柚。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後朝她走來。
“你來了。”他說。
“嗯。”林柚點頭,“謝謝你的邀請。”
“不客氣。”陸星河遞給她一張票,“我們進去吧。”
音樂廳內部很宏偉,高高的穹頂,紅色的座椅,舞台上已經擺好了各種樂器。他們的位置在中間偏前,視野很好。
坐下後,林柚忽然有些緊張。她和陸星河並排坐着,距離很近,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像雪鬆一樣幹淨的氣息。
“要節目單嗎?”陸星河問。
“好。”
他遞過來一份印刷精美的節目單。林柚翻開,看到今晚的曲目確實很特別——有以數學公式爲靈感的作品,有模擬粒子運動的聲音實驗,還有……一首叫《光年》的鋼琴協奏曲。
“這首,”陸星河指着《光年》,“作曲者是我母親的大學同學。”
林柚驚訝地抬頭:“真的?”
“嗯。”陸星河點頭,“所以我母親特意讓我來聽,說要寫聽後感。”
他的語氣裏帶着一絲無奈,但眼神是溫和的。林柚忽然覺得,這樣的陸星河很……可愛。
“那你會寫嗎?”她問。
“會。”陸星河說,“但可能和她期待的不一樣。她會希望我寫音樂上的感悟,但我大概會寫……聲音如何模擬距離感。”
林柚笑了:“那也不錯啊。專業的聽後感。”
燈光漸漸暗下來,演出開始了。
第一首是現代弦樂四重奏,以分形幾何爲靈感。音樂很抽象,但林柚聽得很認真。她能感覺到作曲者在嚐試用聲音表現數學之美——一種冰冷但精確的美。
她偷偷瞥了陸星河一眼。他也在專注地聽着,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很柔和。
第二首是電子音樂,模擬宇宙大爆炸的聲音演變。巨大的音響系統發出低頻的震動,整個音樂廳都在共鳴。林柚感覺到座椅在輕微震動,那種從無到有、從混沌到有序的聲音過程,讓她想起了自己創作時的掙扎。
第三首就是《光年》。
鋼琴獨奏,樂隊協奏。開頭是一段極其緩慢的旋律,像光在真空中孤獨地旅行。然後逐漸加入其他樂器,聲音層次越來越豐富,像光穿過不同介質時的折射和散射。
林柚完全被吸引了。她閉上眼睛,讓音樂包裹自己。她能聽到作曲者對“距離”的理解——不是物理上的遙遠,而是一種心理上的、情感上的隔閡與連接。
她忽然想到自己和陸星河。他們之間的距離,從遊戲到現實,從陌生人到……現在這樣。也是一種需要穿越的光年。
音樂達到高潮時,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被輕輕碰了一下。
她睜開眼睛,看到陸星河的手不知何時放在了扶手上,離她的手很近。不是故意的觸碰,只是……很近。
她沒有移開。
音樂繼續流淌。鋼琴的聲音像星光,樂隊的和聲像星雲。整個音樂廳沉浸在一種奇妙的氛圍中——科學和藝術在這裏對話,理性和感性在這裏交融。
林柚忽然明白了陸星河邀請她來的用意。不只是聽音樂,也不只是約會。而是……分享一個世界。一個他用理性理解,她用感性表達的世界。
演出結束時,掌聲雷動。燈光重新亮起,觀衆陸續起身離場。
林柚和陸星河隨着人流走出音樂廳。夜晚的空氣很涼,但林柚不覺得冷。
“你覺得怎麼樣?”陸星河問。
“很好。”林柚認真地說,“尤其是《光年》。它讓我對‘距離’有了新的理解。”
“我也是。”陸星河說,“作曲者用聲音模擬了光的旅行,但我覺得……更像情感的旅行。”
這個說法讓林柚心頭一動。她看向他,發現他也在看她。
“要不要走走?”陸星河問,“時間還早。”
林柚點頭。
他們沿着音樂廳外的林蔭道慢慢走着。路燈投下溫暖的光,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那首曲子,”林柚說,“讓我想到了我們的遊戲角色。站在星隕高原上,看着虛擬的星空,討論真實的距離。”
“虛擬和真實的界限有時候很模糊。”陸星河說,“就像現在——我們在現實中走着,但聊的話題,和在遊戲裏聊的沒有什麼不同。”
確實。林柚想。無論是在遊戲裏討論引力場算法,還是在現實中討論音樂創作,他們都在談論同樣的事——如何理解這個世界,如何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感受。
“陸星河。”她忽然說。
“嗯?”
“謝謝你。”林柚輕聲說,“謝謝你在遊戲裏聽我直播,謝謝你在現實裏幫我的創作,也謝謝……今晚的邀請。”
陸星河停下腳步。他們站在一盞路燈下,暖黃的光灑在他臉上,讓他的表情看起來很溫柔。
“該說謝謝的是我。”他說,“謝謝你願意分享你的音樂,謝謝你讓我看到了……星空不一樣的樣子。”
他頓了頓,繼續說:“我從小看星星,看到的都是數據、規律、物理事實。但你的音樂讓我發現,星空也可以有情感,有故事,有……溫度。”
林柚的心跳加快了。她看着他,看着這個總是在說“數據”“事實”的人,此刻卻在談論“情感”和“溫度”。
“所以,”陸星河說,“我們算不算……互相補充了對方的視角?”
他的用詞很謹慎,但林柚聽出了裏面的深意。她點點頭:
“嗯。你讓我看到了音樂的理性可能,我讓你看到了星空的感性表達。”
陸星河笑了。這一次是很明顯的笑容,眼睛彎起來,整個人看起來柔和了很多。
“那麼,”他說,“爲了這種互補,也許我們可以……繼續合作?”
“怎麼合作?”
“比如,”陸星河想了想,“你可以繼續用天文現象創作音樂,我可以繼續提供數據和想法。或者……我也可以試着用你的視角去看星空,你可以試着用我的視角去理解音樂。”
這個提議讓林柚心裏一動。一種更深層次的、超越遊戲和現實的身份認同的合作。
“好。”她說。
他們繼續走着,話題從音樂和天文,慢慢延伸到更日常的事——社團活動,課程安排,甚至是食堂哪個窗口的菜最好吃。
林柚發現,陸星河其實很健談,只是他需要合適的契機。當他談論自己熟悉和感興趣的事時,他的話會變多,語氣也會更生動。
他們走到學校西門時,已經快十點了。
“我送你回宿舍。”陸星河說。
“不用了,就在前面了。”
“還是送吧。”陸星河堅持,“晚上不安全。”
林柚沒有拒絕。他們並排走在校園的小徑上,偶爾有晚歸的學生經過,投來好奇的目光。
到達女生宿舍樓下時,林柚停下腳步。
“我到了。”她說。
“嗯。”陸星河點頭,“晚安。”
“晚安。”
林柚轉身準備上樓,陸星河又叫住了她:
“林柚。”
她回頭。
“周六的社團活動,”他說,“別忘了帶你那首曲子的最新版本。我想聽聽進展。”
“好。”
“還有……”陸星河頓了頓,“遊戲裏,我處理好了你要的數據。隨時可以給你。”
“謝謝。”
兩人的對話到此結束,但誰都沒有立刻離開。他們站在宿舍樓下的燈光裏,看着彼此,空氣中有種微妙的張力。
最後,陸星河先開口:
“那麼,周六見。”
“周六見。”
林柚轉身上樓。走到二樓時,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陸星河還站在那裏,仰頭看着她的方向。看到她回頭,他抬起手,輕輕揮了揮。
林柚也揮了揮手,然後快步跑上樓。
回到宿舍,蘇曉立刻撲上來:“怎麼樣怎麼樣!演奏會怎麼樣!有沒有進展!”
林柚靠在門上,心跳依然很快。她想起今晚的一切——音樂,對話,路燈下的笑容。
“曉曉。”她說,“我覺得……我可能真的喜歡上他了。”
周六下午,天文社活動室。
林柚到的時候,陸星河已經在調試設備了。看到她進來,他抬起頭:
“來了。”
“嗯。”林柚放下背包,“我先放東西。”
她把背包放在角落的桌子上,拿出深藍色手稿本和一份打印好的樂譜。這是她這幾天修改後的版本,融入了陸星河的建議,也加入了昨晚聽演奏會後的新想法。
活動開始後,陸星河講解了下周的觀測計劃。今天人不多,只有七八個核心社員。講解結束後,大家自由討論。
林柚坐在角落,繼續修改樂譜。她卡在了一個轉調的部分——想表現星雲邊緣的模糊漸變,但總是處理不好。
“這裏需要幫助嗎?”
陸星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林柚抬起頭,發現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嗯。”她把樂譜推過去,“這裏,我想讓調性慢慢模糊,像星雲的邊緣那樣。但試了幾種方法,都太生硬了。”
陸星河俯身看着樂譜,手指在紙面上輕輕劃過:“你可以試試用微分音。把半音再細分,讓調性的過渡更細微。”
“微分音……”林柚思考着,“但我們學校的鋼琴調不了微分音啊。”
“用電子音源。”陸星河說,“或者……用弦樂的滑音來模擬。你不是認識音樂系的弦樂同學嗎?”
林柚眼睛一亮:“對哦!可以找小提琴或大提琴幫忙!”
她立刻拿出手機,準備聯系同學。陸星河看着她興奮的樣子,嘴角微微揚起。
“對了,”他說,“你要的數據,我發你郵箱了。是獵戶座大星雲核心區的光譜分析,轉換成聲波頻率後的文件。”
林柚點開郵箱,果然有一封新郵件。附件是一個音頻文件,她戴上耳機點開。
聲音很特別——不是旋律,而是一種……嗡鳴。低頻的、持續的聲音,隨着頻率變化而有細微的波動。聽起來像是某種巨大的機器在運轉,又像是深海裏的鯨歌。
“這是……星雲的聲音?”她驚訝地問。
“嚴格來說,是星雲中電離氫區域發射線的頻率轉換。”陸星河解釋,“我用算法把光譜數據映射到了可聽聲範圍。你可以把它當作一種……原始的素材。”
林柚重新聽了一遍。這次她聽出了更多細節——聲音不是單一的,而是有多層紋理。像是有不同的聲部在同時鳴響,但又和諧地交織在一起。
“太神奇了。”她輕聲說,“這就像……星雲在唱歌。”
“你可以把它采樣下來,用在你的作品裏。”陸星河說,“作爲背景音效,或者作爲某個聲部的動機。”
林柚點頭,心裏已經有了想法。
活動結束時,其他社員陸續離開。周嶼走之前還對林柚擠了擠眼睛,用口型說:“加油!”
林柚哭笑不得。
活動室裏又只剩下她和陸星河兩個人。陸星河在整理設備,林柚在收拾樂譜。窗外天色漸暗,夕陽的餘暉給房間鍍上一層暖色。
“陸星河。”林柚忽然說。
“嗯?”
“下周的郊外觀測,我還想去。”她說,“想收集更多素材。”
“好。”陸星河點頭,“我會安排。”
他整理完設備,走到她身邊:“你現在的版本,能彈給我聽聽嗎?”
林柚一愣:“現在?”
“嗯。如果方便的話。”
林柚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好。但還不完整……”
“沒關系。”
林柚坐到活動室的舊鋼琴前——這是社團以前留下的,音準不算太好,但還能用。她翻開樂譜,深吸一口氣,手指落在琴鍵上。
音樂流淌出來。
開頭是她修改後的主題,用緩慢的節奏和空曠的和聲表現遙遠的距離。然後進入發展部,加入了她從陸星河給的數據中獲得的靈感——用不規則的節奏模擬星雲內部的氣流運動。
中段,她嚐試了陸星河建議的轉調方式,讓調性像星雲的邊緣那樣模糊漸變。雖然鋼琴無法表現微分音,但她通過踏板和觸鍵的微妙變化,營造出類似的效果。
最後一段,她加入了昨晚聽《光年》後的感悟——一種關於“抵達”的釋然。音樂從復雜回歸簡單,從混亂回歸秩序,像是光終於穿越了1344光年的距離,抵達了終點。
彈完最後一個音,林柚的手指停在琴鍵上。房間裏很安靜,只有鋼琴的餘音在空氣中慢慢消散。
她轉過頭,看向陸星河。
他站在鋼琴旁,靜靜地看着她。夕陽的最後一道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他臉上,照進他的眼睛裏。那雙總是冷靜理性的眼睛,此刻有着林柚從未見過的……溫柔。
“怎麼樣?”她問,聲音有些緊張。
陸星河沉默了幾秒,然後說:
“很美。”
簡單的兩個字,但林柚聽出了裏面的真誠。
“真的嗎?”她問。
“真的。”陸星河點頭,“尤其是最後一段。那種……抵達的感覺。讓我想起第一次通過望遠鏡看到M31時的心情——遙遠,但真實。”
他頓了頓,繼續說:“林柚,你的音樂讓我看到了……不是星雲的樣子,而是看星雲的人的心情。”
這句話讓林柚心頭一震。她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自己的創作。
“看星雲的人的心情……”她重復。
“對。”陸星河說,“那種敬畏,那種渺小感,那種……隔着千年的距離,卻依然能產生連接的奇妙感覺。”
他走到窗邊,看着窗外的夜色:“這就是天文的魅力。它讓你意識到自己的渺小,但同時又讓你感受到——即使是如此渺小的存在,也能理解如此宏大的事物。”
林柚也走到窗邊,站在他身邊。窗外,第一顆星星已經亮了起來。
“那麼,”她輕聲說,“音樂的意義,也許就是……把那種‘理解’表達出來。”
陸星河轉頭看她,眼中有着贊許:“對。”
他們並肩站着,看着窗外的星空漸次亮起。活動室裏很安靜,但林柚覺得,這種安靜裏有一種飽滿的東西——一種剛剛誕生的、還未命名的默契。
“林柚。”陸星河忽然說。
“嗯?”
“下個月,市天文館有個特別展覽,關於宇宙的聲音化呈現。”他說,“我拿到了兩張內部邀請函。你……有興趣一起去嗎?”
又是一個邀請。但這次,林柚沒有猶豫。
“有。”她說。
陸星河點頭,嘴角揚起一個清晰的微笑。
“那就說定了。”
窗外,星星越來越多。獵戶座已經從東方升起,腰帶上的三顆星排成一條直線,下方的星雲雖然肉眼看不見,但林柚知道,它就在那裏。
在1344光年外,靜靜地發光,等待着它的故事被寫成音樂,等待着它的光被某個人看見,等待着兩個世界——星空的世界,音樂的世界——在某個人心裏,完成一場無聲的共振。
而她和他,正站在這場共振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