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愈後的日子,像江南梅雨季後的第一個晴天——緩慢、溫潤,帶着劫後餘生的珍重。
謝無淵剜心的傷口愈合得很慢。神將的心頭肉不同於凡軀,每一次跳動都牽連着神格本源,即便有瑤池仙露和神農鼎溫養,也需百日才能完全長好。這期間他不能動用神力,不能穿甲胄,甚至連久站都會牽動傷口滲血。
於是大多數時候,他都靠在淨室窗邊的軟榻上。
沈清弦成了那個照顧的人。
起初他笨手笨腳——淨靈體十六年來被人伺候慣了,哪裏會伺候別人?第一次給謝無淵換藥時,他緊張得手抖,紗布纏得歪歪扭扭,藥膏塗得厚薄不均。謝無淵也不惱,只安靜看着他忙活,赤瞳裏漾着淡淡的笑意。
“笑什麼……”沈清弦耳尖泛紅,賭氣般用力一勒繃帶。
謝無淵悶哼一聲,唇角卻揚得更高:“笑我們家淨靈體,連包扎都這麼……別致。”
沈清弦氣得想捶他,手舉起來,又輕輕落下,改去摸他傷口邊緣:“疼不疼?”
“不疼。”
“騙人。”
“真不疼。”謝無淵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你摸摸,跳得好好的。”
掌心下,那顆心髒沉穩有力地搏動着,每一下都透過皮肉傳來溫熱的震動。沈清弦的指尖微微顫抖,煙灰色的眸子裏又泛起水光。
“以後不許這樣了。”他小聲說,“不許剜心,不許拼命,不許……丟下我一個人。”
謝無淵沉默片刻,將他拉進懷裏。
“好。”他應得鄭重,“以後都不了。”
可沈清弦知道,這話當不得真。若真有下一次,謝無淵還是會擋在他前面,還是會剜心換血,還是會……不惜一切代價保他平安。
就像他也會爲謝無淵擋劍一樣。
有些事,不是承諾能約束的。
第七日,謝無淵能下地走動了。
雖還不能久站,但能在淨室內慢慢踱步。沈清弦扶着他,兩人從琴案走到書架,從書架走到窗邊,短短十幾步路,走了小半炷香的時間。
窗外春深,仙花開得正好。一樹玉蘭探到窗邊,花瓣潔白如雪,香氣清冽。謝無淵伸手折了一枝,插在沈清弦發間。
“好看。”他端詳着,赤瞳裏映着少年微紅的臉。
沈清弦抬手想摘,卻被他按住。
“戴着。”謝無淵說,“等我傷好了,帶你去昆侖山看真正的玉蘭花海——那裏的玉蘭千年不敗,花開花落間,能看見時光流動的痕跡。”
“昆侖山……”沈清弦喃喃,“是你出生的地方?”
“嗯。”謝無淵望向窗外,眼神悠遠,“昆侖山巔終年積雪,可雪線之下,卻有一片四季如春的山谷。谷中玉蘭成林,雪魄就生在林中最老的那棵樹下。”
他頓了頓,聲音低下去:“我化形那日,滿谷玉蘭一夜盛開,花瓣如雪紛飛。雪魄散盡靈智前,對我說……”
“說什麼?”
謝無淵轉過頭,赤瞳深深看進他眼底:
“她說:‘孩子,你這一生會遇見一個人,爲他哭,爲他笑,爲他逆天改命,爲他……萬劫不復。’”
“我說我不怕。”
“她就笑了,說:‘那便去吧。去找到他,護着他,然後……帶他回家。’”
沈清弦心髒一顫。
“家……”他輕聲重復,“昆侖山……是我們的家嗎?”
“是。”謝無淵握住他的手,指尖冰涼,掌心卻滾燙,“等百年祭期滿了,我就帶你回去。我們在玉蘭花海裏建一座小院,你撫琴,我練劍,看花開花落,雲卷雲舒。”
“那天門怎麼辦?”
“不管了。”謝無淵說得輕描淡寫,“守了三萬六千年,也該換人了。”
沈清弦知道他在開玩笑——鎮守天門是謝無淵的神職,豈是說卸就能卸的。可他還是跟着笑起來,煙灰色的眸子裏漾着憧憬的光。
萬一呢?
萬一真有那麼一天,他們能拋開一切,去昆侖山隱居……
第十五日,謝無淵開始教沈清弦下棋。
不是尋常的圍棋,是一種上古流傳的“星羅棋”。棋盤以星辰爲點,棋子是兩人各執黑白的玉石,對弈時需以神識操控棋子落位,每一步都暗合天地至理。
沈清弦初學時總輸。
他太急,總想着一招制勝,卻往往落入謝無淵布下的陷阱。謝無淵也不點破,只在他又一次輸棋後,指尖輕點棋盤某處:
“看這裏。你若早三步在此落子,便能切斷我的生路。”
沈清弦盯着棋盤看了許久,恍然大悟:“原來你從第十手就開始布局了……”
“下棋如用兵,需謀定而後動。”謝無淵拾起一枚白子,放在他掌心,“但對你,我從不設防。”
沈清弦怔住。
謝無淵笑了笑,指着棋盤上自己那方的陣型:“你看,我的生門永遠對着你的方向。你若真想贏,只需直取中宮——我攔不住,也不會攔。”
因爲那是你。
所以我的防線,永遠爲你敞開。
沈清弦眼眶又紅了。
他丟開棋子,撲過去抱住謝無淵的脖子,將臉埋在他肩窩。謝無淵輕輕拍着他的背,像安撫受驚的小動物。
“哭什麼。”他低聲說,“一盤棋而已。”
“不是棋……”沈清弦哽咽,“是你……總是這樣……”
總是把最柔軟的地方暴露給他。
總是毫不猶豫地爲他讓步。
總是……讓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謝無淵沒再說話,只是將他摟得更緊。
窗外暮色四合,燭火初燃。棋盤上的黑白子散亂着,像一場未下完的棋,也像他們之間,永遠理不清、剪不斷的羈絆。
第三十日,謝無淵的傷口基本愈合。
雖還不能動武,但已能正常起居。這日清晨,沈清弦醒得早,睜眼時發現謝無淵不在身邊——那人慣常睡的位置空着,錦被還留着餘溫。
他起身,赤腳走到窗邊。
然後怔住了。
謝無淵坐在琴案前,正低頭調試燼弦琴的琴弦。晨光從窗外斜斜照進來,在他銀發上鍍了一層淡金,側臉線條在光暈裏柔和得不真實。他指尖拂過龍筋弦,琴音清越,驚起窗外幾只早起的靈鳥。
“醒了?”謝無淵察覺他的目光,轉頭看來,赤瞳裏漾着晨光,“過來。”
沈清弦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手伸出來。”謝無淵說。
沈清弦依言伸手。謝無淵握住他的手腕,指尖在他掌心輕輕一點——一道淡金色的符文浮現,又迅速隱沒。
“這是‘同息印’。”謝無淵解釋,“同生契的延伸術法。以後無論相隔多遠,你都能通過這道印記感知我的狀態,我也能感知你的。”
沈清弦看着掌心,那裏還殘留着符文消逝的微熱。
“就像……永遠在一起?”他小聲問。
“嗯。”謝無淵點頭,又補充道,“但比那更緊密。哪怕你我魂飛魄散,只要還有一縷殘魂存在,這道印記就會指引我們找到彼此。”
沈清弦低頭,將掌心貼在自己心口。
那裏,謝無淵剜心留下的疤痕早已愈合,可同生契的聯系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晰。他能感覺到那人的心跳,感覺到那人的體溫,甚至能隱約感知到那人此刻的情緒——
是溫柔的,珍重的,帶着某種近乎虔誠的眷戀。
“謝無淵。”沈清弦忽然開口。
“嗯?”
“我想彈琴。”
謝無淵笑了,起身讓出位置:“彈吧。”
沈清弦坐正,指尖落在琴弦上。
他沒有彈《歸墟引》,也沒有彈“同歸”。他彈了一首很簡單的、江南的小調——那是母親生前常哼的曲子,叫《采蓮謠》。調子輕快婉轉,像夏日荷塘裏隨風搖曳的蓮葉,像采蓮女清脆的笑語。
謝無淵靜靜聽着。
他聽出了曲子裏對母親的懷念,對江南的眷戀,還有……對未來的期盼。
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時,謝無淵俯身,從後面輕輕環住撫琴的少年。
“清弦,”他在他耳邊低語,“等去了昆侖山,我爲你種一池江南的蓮花。”
“昆侖山……能種蓮花嗎?”
“能。”謝無淵吻了吻他發頂,“只要你想,什麼都能。”
沈清弦笑了,往後靠進他懷裏。
窗外晨光漸盛,鳥鳴清脆。
淨室裏琴音餘韻未散,而相擁的兩人,在晨光裏投下長長的、交疊的影子。
像一幅畫。
一幅名爲“歲月靜好”的畫。
盡管他們都知道,這靜好之下暗流洶涌。
可至少此刻,此刻陽光正好,琴音正好。
你在身邊——
便一切都好。
(第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