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室的帳幔垂得嚴實,只漏進一縷鎏金燈的暖光,映着花扶月恬靜的睡顏。她睫毛輕顫,呼吸勻長,像是終於卸下了心事,沉入了夢鄉。
蕭燼瑜凝視了她半晌,指尖輕輕拂過她鬢邊的碎發,動作輕得生怕驚了她的好夢,而後才緩緩起身,披了件玄色織金披風,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內室。
乾曜宮前殿,暗一跪在殿中陰影裏,玄色勁裝勾勒出挺拔的身形,脊背挺得筆直如鬆。自陛下入內室洗漱,他便在此跪候,一跪便是兩個時辰,額角已經沁出了冷汗,他卻連動都未動,身爲暗影衛首領,經受過皇家嚴苛的訓練,這樣的忍耐早已刻入骨髓。
蕭燼瑜走到殿中主位旁立定,他沒有落座,就居高臨下的站在那裏,語氣聽不出喜怒,“保護貴妃娘娘的暗衛,挑好了?”
“回陛下,已選妥。”暗一垂首應道,“八名精銳,皆是擅長靜音匿形之輩,性情內斂,絕無半分張揚,不會擾了貴妃娘娘的清淨。”
從前蕭燼瑜並非未曾想過安排暗衛,只因小姑娘性子跳脫,最厭被人窺探行蹤,怕惹她不快,才一直擱置。
可自從前幾日花扶月私自離宮,他遍尋無果,就在心中做了這個決定。那般嬌憨不知世事的小丫頭,孤身在外,但凡遇上一點風險,都是他無法承受的。
“她若出門,無論是宮中閒逛,還是明日回花家省親,暗衛都需寸步不離,隱於暗處護佑。”
“是!”暗一伏身應諾,表面上恭敬的不能再恭敬,可卻在腦海中偷偷想,皇上這話純屬多此一舉。
他們暗衛自入營那日起,便刻了“生隨死殉”四字在骨血裏,主子的安危便是性命的準繩,縱是刀山火海,也斷無半分退縮的道理。
只是這話斷不能宣之於口。暗衛的一生,本就是被陰影籠罩的無趣旅程,日復一日的嚴苛訓練磨去棱角,連喜怒哀樂都要藏得嚴嚴實實。
可再冷硬的鎧甲,也裹着一顆鮮活的心。偶爾在心中腹誹幾句主子的“多此一舉”,便成了這沉悶歲月裏,唯一能偷偷咀嚼的樂趣。說到底他們到底還是有血有肉的人!
“今日宮中可有什麼事情?”蕭燼瑜語氣平淡無波,全然不知暗一剛在心裏偷偷腹誹過他。
暗一聞言,瞬間斂去所有雜念,聲音低沉而恭敬:“回陛下,今日您自寧壽宮離去後,楚王殿下與皇後娘娘一同出永壽宮。隨後支開了隨行的宮人太監。
楚王殿下陪着皇後娘娘走了好長一段路,屬下等未能靠近聽清談話內容。但觀二人神色,皆是凝重緊繃,面色沉鬱,似有爭執之意。”
暗一完全是實話實說,楚王與皇後的親信都在十步外跟着。
皇後娘娘身邊不過是些宮人太監,不足爲懼。可楚王身邊那名護衛,比暗衛營中三等以上的兄弟還要厲害幾分,所以他的人不敢貿然暴露,只能遠遠觀望。
蕭燼瑜棱角分明的眉峰驟然蹙起,眼底掠過一絲寒芒。
這些宮闈異動,本該午時便呈到御案前,偏生今日他都跟嬌嬌在一起,這才讓這樁隱情拖到了夜裏才從暗一口中聽聞。
他母後自幼便偏心幼子,林家更是與楚王過從甚密。
因爲楚王性格比自己溫和不少,朝堂上不少官員借着林家的勢頭向楚王示好,這盤棋早在先帝還在的時候就已暗流涌動。
若非那弟弟素來懂得收斂鋒芒,對自己始終恭順謙卑,未曾顯露出半分逾矩之心,他早已尋個由頭將人打發了。
皇後進宮之前,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這個表妹和自己那個親弟弟走的比較近,現在看來兩個人關系好的程度已經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多派兩個人去監視鳳儀宮與楚王府,寧壽宮、林家上下,近日皆需嚴密盯防,一絲異動都不許遺漏!”蕭燼瑜一直都很清楚帝王心術,首重多疑,他自登基那日起便深諳此道。
這滿朝文武、至親骨肉,在他眼中皆需打上三分提防,信任二字,從不是帝王的鎧甲,而是最致命的軟肋。
文武百官府邸遍布他的眼線,朝堂上下早已布下天羅地網。半年之內抄沒的貪官府邸不計其數,抄沒的金銀珠寶、田產鋪子充盈了國庫,如今府庫充盈,糧草豐足。唯一缺的,便是將那些暗藏異心、覬覦皇權之輩,一一拔除幹淨。
“是!”暗一領命,待蕭燼瑜揮袖擺手,便如一道影子般悄無聲息地退入殿外的黑暗中,連一絲腳步聲都未曾留下。
他追隨蕭燼瑜多年,自先帝將暗衛營、各軍營虎符等保命根基悉數交付這位儲君時,他就跟着這位主子。
先帝早年英明,爲儲君鋪就了康莊大道,可晚年昏聵,致使朝綱紊亂,內有世家勾結、外戚專權,外有邊境擾攘、民怨漸生。
若非如此,主子如今也不必這般步步爲營、殫精竭慮。
暗一退去後,乾曜宮前殿只剩殿角銅鶴香爐裏嫋嫋升起的青煙,蕭燼瑜並未移步內室,反倒轉身坐回龍椅。
冰涼的龍紋扶手硌着掌心,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階下光潔的金磚上,恍惚間竟映出多年前元宵佳節的燈火。
祿全輕手輕腳奉上溫茶,見皇上神色沉凝,便屏息立在一旁,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那年正是先帝的李貴妃被害的第二年,先帝像被抽走了魂魄般,全然沒了往日雷厲風行的帝王氣魄。
從前見貪官污吏必嚴懲不貸,那一年卻對着貪墨軍餉的官員都能網開一面,美其名曰“仁政”。
他身爲儲君,如何能坐視朝綱廢弛?便與先帝爭執起來,言辭愈發激烈,最後竟在這乾曜宮前殿吵得面紅耳赤。
宮外是滿城元宵的鑼鼓喧天、燈火璀璨,殿內卻是父子二人的針鋒相對、寒意沉沉。他記得自己當時攥緊了拳頭,字字鏗鏘地質問父皇爲何因私廢公,爲何忘了江山社稷,而先帝只是疲憊地揮袖,眼底是他看不懂的哀慟與頹然。
他心情煩悶所以想着出宮逛一逛,那時元宵燈會正盛,長街上燈火如龍,人聲鼎沸。他漫無目的地走着,試圖借這人間煙火驅散心頭陰霾,卻沒料想剛拐過街角,便被一個冒失的小姑娘撞了個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