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下午，蘇明玉收到了城裏親戚寄來的一份禮物——盒包裝精美的外國巧克力。金棕色的錫紙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散發着甜膩誘人的香氣。
她故意坐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慢條斯理地拆開包裝，拿起一塊，當着正在擦桌子的許墨寶的面，小小地咬了一口，發出滿足的嘆息。
許墨寶擦拭的動作不自覺地慢了下來，視線被那從未見過的精致糖果吸引，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
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慌忙低下頭，用力擦着已經光潔如新的桌面。
蘇明玉將他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戲謔的笑。她晃了晃手中那塊缺了一角的巧克力，用那種熟悉的、逗弄寵物的語調開口：
“嘬嘬嘬，許墨寶，看什麼呢？想吃嗎？”
許墨寶身體一僵，停下手，低着頭，聲音細若蚊蚋：“沒……沒有。”
“撒謊。”蘇明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將那塊巧克力在他鼻尖前晃過，“想不想？說實話。”
那濃鬱的香氣近在咫尺，許墨寶的胃不爭氣地抽搐了一下。他過去十幾年的生命裏，糖都是稀罕物，更別提這樣來自外國的、像藝術品一樣的巧克力。
他終究沒能抵抗住本能，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想吃啊？行。”蘇明玉笑得像只狡猾的貓，“幫我個忙。
我同學借我的那本《少年文藝》，落在學校課桌裏了。你現在去幫我拿回來，跑着去跑着回。做到了，這塊就賞你。”她指了指桌上那塊被她咬過一口的巧克力。
從家到學校，跑一個來回至少要半小時。
而且沒有任何原因在上學時間跑回學校，可能會被門衛盤問。這是一個有些爲難、甚至帶點羞辱性質的任務。
但許墨寶只是猶豫了一瞬，便點了點頭：“好。”他放下抹布，轉身就快步出了門，甚至沒來得及喝口水。
蘇明玉滿意地坐回沙發，一邊慢悠悠地品嚐着巧克力，一邊看着牆上的掛鍾。
大約四十分鍾後，許墨寶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額發被汗水浸溼，臉上帶着奔跑後的潮紅。他手裏緊緊攥着那本《少年文藝》，恭敬地遞給蘇明玉，眼神裏帶着一絲完成任務後的期待，小心翼翼地瞥向桌上那塊被錫紙包着的巧克力。
蘇明玉接過書，隨意翻了翻，確認無誤。然後，她拿起那塊巧克力，在許墨寶渴望的目光中，並沒有遞給他，而是當着她的面，輕輕剝開了金棕色的錫紙。
許墨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蘇明玉並沒有把巧克力給他。她看着他那副滿懷期待又小心翼翼的樣子，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聲清脆，卻帶着毫不掩飾的嘲弄。
“許墨寶，你怎麼這麼傻啊？”她歪着頭，用一種天真又殘忍的語氣說道，“你不知道嗎？狗是不能吃巧克力的，會死的哦。”
“好了，書拿到了，這裏沒你事了。去吧。”她揮揮手，像打發一個無關緊要的存在，然後注意力便回到了那盒巧克力上，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許墨寶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他站在原地，像是被凍住了一樣，耳邊只剩下蘇明玉那句“狗不能吃巧克力，會死的”和她清脆的笑聲。
那半小時的奔跑，一路上的焦急和期待，此刻都變成了一個諷刺的笑話。
窗外陽光正好，而他的世界裏，只剩下那句循環播放的“會死的哦”，和嘴裏泛開的、比黃連更苦的滋味。
那盒外國巧克力事件後，許墨寶更加沉默了，像一塊被溪水反復沖刷的石頭，棱角似乎被磨平，只剩下逆來順受的光滑表面。
但蘇明玉總能找到新的方式，去試探他那仿佛沒有底線的順從。
家裏突然停了電。黑暗瞬間吞噬了整個屋子，只有月光透過窗戶，帶來些許微弱的光亮。蘇母找出了許久不用的煤油燈，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裏跳躍，投下搖曳昏黃的光暈。
蘇明玉起初有些害怕，但很快，一種新的“遊戲”念頭在她心裏滋生。她端着那盞煤油燈，走到蜷在角落小板凳上的許墨寶面前，燈火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籠罩住他。
“喂，許墨寶，”她的聲音在寂靜和昏暗中被放大，“我聽說，人如果把心裏最害怕的事情說出來，就不會怕黑了。你來說一個。”
許墨寶在晃動的光影中抬起頭，眼神有些閃爍。他最怕什麼？他最怕被拋棄，最怕回到過去那種飢寒交迫、無人問津的日子。
“我……我不知道。”他低聲囁嚅。
不說？”蘇明玉挑了挑眉，將煤油燈湊近了一些，灼熱的氣浪烘着他的臉，“不說就證明你心裏有鬼。或者……你更怕我？”
許墨寶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喉嚨發緊。“沒有……不怕姐姐。”
“那就說！”蘇明玉命令道，語氣帶着不容置疑，“不說今晚你就坐在黑屋子裏，不準睡。”
跳動的火苗在他瞳孔裏閃爍，像他此刻不安的心。在蘇明玉的逼視和蘇父蘇母隱約投來的目光下，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聲音顫抖得厲害：
“我……我怕餓。”他終於吐露了埋藏最深的恐懼之一，“怕……沒飯吃，怕冷……怕一個人……”
他說完，立刻羞愧地低下了頭，仿佛暴露了最不堪的弱點。
蘇明玉愣了一下，隨即發出一串輕快的笑聲，在黑暗裏格外清晰。“噗，就這麼點出息？還以爲你怕鬼呢！”她似乎覺得他這個恐懼太低等，太不值一提，完全不符合她期待的“有趣”。
她得到了答案，卻並不滿足，只覺得無趣。她端着燈，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留下一句：“行了，沒意思。你可以去睡了。”
煤油燈的光暈隨着她的離開而移動，黑暗重新吞噬了許墨寶所在的角落。
他依舊保持着那個蜷縮的姿勢，在徹底的黑暗裏，緊緊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他說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懼，卻沒有得到任何慰藉，只換來了一聲嘲笑。
那暴露在空氣中的脆弱，此刻讓他感到加倍的寒冷和難堪。
而蘇明玉躺在自己床上，看着窗外朦朧的月光，心裏那點因停電帶來的煩躁似乎散了。
她成功地讓許墨寶展示了脆弱，並輕蔑地踐踏了過去。
這讓她重新確認了自己掌控一切的地位。至於他那份真實的恐懼，在她看來，遠不如一塊外國巧克力來得有分量。
她心滿意足地翻了個身，漸漸睡去。
客廳裏，許墨寶在黑暗中睜着眼睛，直到電力恢復，房間裏重新亮如白晝。那突如其來的光明，竟讓他覺得有些刺眼。
他默默地站起身，回到自己那間小屋，關上門，將自己與外面的光亮隔絕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