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明未明,紫禁城籠罩在深藍色的曦光中。乾清宮的燈火卻已徹夜未熄。
康熙帝端坐於御案之後,一夜未眠的臉上不見倦色,唯有眼中精光更盛。他面前攤開的,是胤禛連夜遞進來的、墨跡未幹的密折,以及並排擺放的兩樣物件:那枚沉寂的“天火黑石”碎片,和那匹光澤內斂、仿佛陷入沉睡的棗木小馬。
梁九功屏息靜氣地侍立在一旁,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殿內只聽得見西洋自鳴鍾規律的滴答聲,以及康熙指節偶爾輕叩紫檀桌面的脆響。
良久,康熙終於開口,聲音平穩卻帶着穿透暗夜的力度:“老四折子上說,弘暉脈象平穩,神智清明,除衣着怪異、偶吐驚人之語外,與常童無異?”
“回皇上,四貝勒折中是如此稟報。太醫也再三診過,確無異狀。小阿哥只是精神稍顯倦怠,睡得很沉。”梁九功躬身回稟。
康熙的目光落在密折的後半部分,那裏詳細記錄了弘暉斷續描述的“異界”見聞,雖稚嫩凌亂,卻勾勒出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世界。鐵馬自行(汽車),琉璃巨廈(高樓),千裏傳影(視頻),夏如隆冬(空調),冬有鮮果(反季節蔬果)……每一樣,都沖擊着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的認知邊界。
更讓康熙在意的是弘暉無意間透露的另一些細節:“那裏的人,不跪皇帝?”“小孩子都要去‘幼圓’(幼兒園)學認字畫畫?”“生病了去‘醫院’,穿白衣服的‘醫生’用一種亮亮的小鏡子(聽診器?)貼在胸口聽,然後給甜甜的水(藥水)喝,就好了?”“路很平,沒有泥土,晚上也亮堂堂的(路燈)……”
這些碎片,拼湊出的不僅是一個物質奇巧的世界,更是一種迥異於大清的社會形態和觀念。不跪皇帝?孩童皆可進學?疾病有專所醫治?夜路明亮如晝?每一點,都隱隱刺痛着康熙作爲帝王那根最敏感的神經,卻又同時點燃了他深藏於心的、對“盛世”另一種可能性的探究火苗。
“老四還奏報,那棗木小馬在弘暉歸來後,‘靈韻’大減,幾近於無?而‘天火黑石’亦光華盡失?”康熙的指尖劃過那兩件奇物。
“是。四貝勒言,老太醫亦無法再感應其中‘氣機’,欽天監磁針亦無異常擾動。”
康熙沉吟片刻:“傳朕口諭:其一,弘暉歸來之事,嚴格封鎖,僅限今日在場數人知曉。對外仍稱其‘病體漸愈,需長期靜養’,任何人不得探視。烏拉那拉氏處,着太醫好生調理,命其謹言慎行。其二,命胤禛於府中擇一僻靜院落,妥善安置弘暉,一應飲食起居,皆由絕對可靠之舊人伺候,不得假手他人。其三,着胤禛、胤祥,即刻入宮見朕。”
“嗻!”
當第一縷晨光真正劃破天際時,胤禛和胤祥已跪在乾清宮冰涼的金磚地上。兩人眼底均有血絲,卻精神緊繃。
康熙沒有繞彎子,直接問道:“弘暉現在如何?可能清晰講述彼界之事?”
胤禛叩首:“回皇阿瑪,暉兒醒來後,精神尚可,已用過早膳。只是記憶似有些跳躍混雜,所言之事常顛三倒四,且多夾雜彼界怪異詞匯,需兒臣與福晉耐心引導,方能略知梗概。然其所述種種,實乃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將弘暉醒來後又補充的一些細節,如“鐵鳥(飛機)”、“大盒子裏的戲(電視)”、“一扭就出火的棍子(打火機)”等,擇要稟報。
康熙聽完,沉默良久,方才緩緩道:“依你二人看,暉兒所言,有幾分可信?那異界,當真存在?”
胤禛與胤祥對視一眼。胤祥年輕氣盛,率先道:“皇阿瑪,兒臣以爲,暉兒年方三歲,天真爛漫,絕無編造此等荒誕故事之心機與能力。且其所述細節,前後雖有混亂,卻偶有能相互印證之處。更遑論,其歸來時那身奇異服飾,絕非我大清乃至已知海外諸國所有。兒臣……信其七八分。”
胤禛則更謹慎:“皇阿瑪,兒臣細察暉兒神色語氣,確無作僞之態。且薩滿之言,白晉之論,天火黑石與棗木小馬之異象,皆指向常理難容之事。暉兒平安歸來,便是最大實證。然彼界究竟是何光景,是否如暉兒童言所述,抑或更有隱情,兒臣不敢妄斷。但彼界存在,兒臣以爲,恐是事實。”
康熙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御案上的棗木小馬上:“此馬靈韻既失,暉兒又是如何歸來?歸來之後,此馬可還有異狀?那異界收留撫養暉兒之人,暉兒可曾提及如何往來?”
這正是問題的核心。胤禛深吸一口氣,將弘暉關於夏至日“過節日、想阿瑪、小馬發熱發光然後回來”的模糊描述,以及太醫、自己觸摸木馬已無異感的情況詳細稟明,最後道:“至於彼界之人,暉兒只稱‘林阿姨’、‘陳叔叔’,道是尋常百姓,待他甚好,教他識物說話,並無惡意。至於往來之法……暉兒年幼,所述不清,只反復提及‘小馬’、‘想家’與‘金光’。兒臣揣測,或許需特定時節(如夏至)、特定心境(強烈思歸),借木馬爲媒,方有可能。”
“特定時節?特定心境?”康熙咀嚼着這兩個詞,目光深邃,“今日夏至,熒惑守心,天象有異。暉兒思親情切,木馬感應……莫非,這便是往來之‘鑰匙’?”
胤禛心中一凜:“皇阿瑪聖明。然此僅爲猜測。且木馬如今沉寂,是否‘鑰匙’已失效,亦未可知。”
“失效?”康熙嘴角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老四,你可知,世間凡鎖,既有鑰匙,便有鎖孔。鑰匙或可丟失損毀,鎖孔卻常在。”他的目光掃過那枚黯淡的黑石,“此二物,與彼界必有牽連。木馬沉寂,或只是力竭。‘天火’之石,或爲另一線索。曹寅奏報,此石得自‘天火’遺址,與弘暉帶回之黑片材質紋路相類。可見,彼界之物,並非無跡可尋。”
他頓了頓,聲音轉沉:“此事關乎國本,更涉天道幽玄。朕決意,設立‘異聞司’,由你二人總領,白晉、欽天監監正協理。一,詳查弘暉所述一切異界風物、制度、技藝,分門別類,記錄在案,務求詳盡。此事機密,筆錄只存於司,不得外泄。二,繼續研究此二物,”他指了指黑石與木馬,“看能否使其恢復靈異,或尋得其他類似之物。三,密查天下異聞,凡涉‘天火’、‘雷擊異木’、‘時空錯亂’、‘異物顯現’之傳說、實物、乃至人證,不惜代價,秘密尋訪,報呈御前。”
“異聞司”三個字,讓胤禛和胤祥心頭一震。這已不是簡單的尋孫或探究異事,而是要將這超越認知的現象,納入國家機器隱秘的軌道之中。
“兒臣領旨!”兩人齊聲應道。
“記住,”康熙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兩個兒子,“此事宜密不宜泄,宜緩不宜急。弘暉既已歸來,首要便是安撫其心,導其言,莫要驚嚇,亦不可令其察覺朝廷深究之意。他口中的‘林阿姨’、‘陳叔叔’,無論彼界何人,於暉兒有照料之恩,於大清……或有機緣。待時機成熟,或可……設法接觸。”
接觸?胤禛霍然抬頭,眼中閃過難以置信的光芒。皇阿瑪的意思,難道是想……主動與彼界之人聯系?
康熙沒有再多言,揮了揮手:“去吧。好生照料弘暉,異聞司之事,朕會撥付內帑,調遣粘杆處精銳聽用。記住,滴水不漏。”
“兒臣遵旨!”
退出乾清宮,走在漸亮的宮道上,胤禛與胤祥皆是心潮澎湃。弘暉的歸來並非終點,而是一個更爲宏大、也更爲莫測的探索起點。異聞司的設立,意味着皇阿瑪已決心正視並深入研究這個“異界”。而他們,將成爲這亙古未有之事的直接參與者。
“四哥,”胤祥壓低聲音,難掩興奮,“皇阿瑪的意思是……咱們以後,說不定真能去看看暉兒說的那個世界?”
胤禛望着東方初升的朝陽,神色復雜:“十三弟,此事福禍難料。彼界光怪陸離,遠超想象。暉兒歸來是幸事,但若貿然接觸,引來不可測之後果……”他頓了頓,語氣堅定,“然皇阿瑪既有旨意,你我自當盡心竭力。首要之務,是讓暉兒好生將養,慢慢將他所知,盡數挖出。”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與隱約的期待。一個全新的、充滿未知與可能性的世界,隨着弘暉的歸來,悄然向這個古老的帝國,掀開了一角神秘的面紗。
而在四貝勒府最僻靜的“澄心齋”內,弘暉剛剛睡醒,正揉着眼睛,好奇地看着乳母李嬤嬤端上來的、他“病中”最愛的雞絲粥和奶餑餑。房間裏的擺設一如往昔,只是窗外再也沒有了高樓和車流。他抱着被子,小小地嘆了口氣,小聲對枕邊的棗木小馬說:“小馬,我們回家了。可是……暉兒也有點想林阿姨和陳叔叔了,想幼兒園的朵朵,想會跑的‘鐵馬’了……”
木馬靜默無聲,仿佛只是一段奇遇過後,疲憊沉睡的信物。(第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