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博物館之行後的第三天傍晚，林婉和陳明決定進行一次更加“可控”的嚐試。他們選擇了弘暉一天中心情最平穩愉快的時段——剛吃過他最喜歡的草莓蛋糕，看完一集有趣的動畫片之後。
客廳的窗簾被拉上，營造出安靜昏暗的環境。林婉關掉了電視和主要燈光，只留一盞光線柔和的落地燈。她將弘暉抱到沙發上，讓他以一個舒服的姿勢坐好，棗木小馬放在他面前的矮幾上。
“暉暉，”林婉聲音放得極輕緩，“我們來玩一個安靜的遊戲，好不好？就像上次你畫了很漂亮的畫一樣。這次，阿姨給你看一些很特別的畫，你看的時候，可以想着你最喜歡的……嗯，想着你以前在家裏，最高興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好不好？”
弘暉嘴裏還有草莓的甜香，心情很好，乖巧地點點頭。他對“遊戲”沒有抵抗力，尤其是林阿姨用這麼溫柔的語氣說話。
陳明深吸一口氣，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圖片。這不是公開的清朝皇室畫像或宮廷畫——那些太容易引起聯想和溯源。他選擇的是幾幅經過處理的、細節豐富但背景模糊的古畫局部特寫，以及一些非標志性的、但明顯屬於古代上層社會的生活場景復原圖：一張精致無比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的局部，一件繡工繁復的孩童百家衣的細節，一套擺放在錦墊上的、小巧玲瓏的玉質九連環玩具。
第一幅圖展示出來，是那張拔步床床柱上栩栩如生的蝙蝠（福）雲紋浮雕。
弘暉的眼睛眨了眨，小臉上露出回憶的神色：“這個……像額娘房裏的床。也有小蝙蝠，瑪法說，是‘福’。”他的小手無意識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陳明迅速在本子上記錄：“圖片1（拔步床雕花）——主動關聯‘額娘房間’，提及‘瑪法’解釋寓意。情緒：平靜，略帶懷念。木馬狀態：目測無變化，弘暉未提及異常。”
第二幅圖，是那件百家衣上“麒麟送子”圖案的刺繡特寫。
“麒麟！”弘暉這次聲音提高了一點，帶着孩童的雀躍，“暉兒有一頂帽子上，也有小麒麟！李嬤嬤說，穿了百家衣，戴了麒麟帽，就能長得壯壯的！”他似乎想起了什麼高興的事，嘴角彎了彎。
“圖片2（百家衣刺繡）——主動關聯個人物品（麒麟帽），提及‘李嬤嬤’及吉祥話。情緒：輕度愉悅、懷念。木馬狀態：無變化。”
第三幅圖，是那套碧玉九連環，在柔光下顯得溫潤剔透。
弘暉盯着圖片看了好幾秒，小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在努力回憶。然後，他伸出小手，隔空比劃了一下解環的動作，小聲嘟囔：“這個……暉兒有一個，是白玉的，比這個小。阿瑪給的，說……說能練腦子。暉兒解不開，阿瑪就……”他頓住了，小嘴抿了抿，眼睛裏的光芒暗淡了一些，垂下頭，輕輕地說，“阿瑪就握着暉兒的手，教暉兒……”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聽不見。一股清晰可辨的、混合着思念、依賴和委屈的情緒，在這個三歲孩子的身上彌漫開來。他想起了阿瑪那雙溫暖有力的大手，握着他的小手，耐心地撥弄玉環的場景。那是阿瑪爲數不多的、極其溫柔的瞬間。
就在這時！
一直靜靜放在矮幾上的棗木小馬，馬腹處那一道天然木紋的中心點，毫無征兆地亮了一下！
不是之前那種微弱到疑似錯覺的閃光，而是清晰可見的、米粒大小的一點淡金色光斑，亮度大約相當於一只微弱的螢火蟲，持續時間大約半秒鍾，隨即湮滅！
“啊！”弘暉低低地驚呼一聲，不是害怕，而是驚奇。他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摸木馬。
一直緊盯着木馬的林婉和陳明，心髒幾乎在同一瞬間漏跳了一拍！陳明甚至因爲過於專注，身體微微前傾，差點碰倒了旁邊的水杯。
“暉暉別動！”林婉輕聲但急促地制止了弘暉，自己則屏住呼吸，湊近仔細觀察木馬。光斑已經消失，木馬看起來和之前沒有任何不同，觸手依舊是溫潤的木質感。
“它……它剛才亮了！金色的！”弘暉指着木馬，很肯定地說，小臉上驚奇大過恐懼，“像……像上次抓周的時候，圍着暉兒的那種光，但是小很多！”
林婉和陳明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撼和一絲激動。成功了！或者說，部分成功了！通過引導弘暉回憶具體的、充滿情感聯系的舊物和場景，確實能激發棗木小馬更明顯的反應！這次的“光斑”，不僅他們兩人清晰目睹，弘暉也明確看到了！
“暉暉真棒！”林婉壓下激動，摟住弘暉親了親他的額頭，“你看，小馬知道你想起阿瑪，想起高興的事了，它也在跟你打招呼呢。”
這個解釋安撫了弘暉。他好奇地又看了看小木馬，小聲問：“那小馬能告訴阿瑪，暉兒想他了嗎？”
這個問題讓林婉和陳明一時語塞。他們無法回答。
實驗暫停了。這次明確的“光斑”現象，信息量巨大，他們需要時間消化和分析。他們將弘暉哄去玩積木，兩人回到書房關上門。
“淡金色光斑，位於木紋中心，持續時間約0.5秒，亮度肉眼清晰可見，弘暉確認與‘穿越金光’同色但微弱。”陳明快速記錄着關鍵數據，“觸發條件：弘暉回憶起與父親（胤禛）相關的、具體且帶有情感互動的物品（白玉九連環）及場景（父親手把手教學），情緒明顯陷入思念和低落的瞬間。之前的圖片（床、衣服）引發了認知關聯和輕度懷念，但未達到‘情感觸動’閾值，故無可見反應。”
“所以，關鍵可能不在於回憶‘是什麼’，而在於回憶所伴隨的情感強度，尤其是涉及核心親密關系人（父母）的、帶有溫暖或依賴記憶的場景。”林婉分析，“當這種情感強度達到某個臨界點，木馬就會產生‘共鳴’，並以可見光的形式釋放微弱的能量？”
“能量從哪裏來？”陳明提出核心問題，“是弘暉自身情緒的能量？還是木馬本身儲存的能量被情緒‘激發’？或者是……某種我們無法理解的、跨越時空的‘聯系’被短暫加強，導致的能量顯現？”
他們無法確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匹棗木小馬，不僅是一個被動的“信標”或“能量殘留物”，它更像是一個極其精密而敏感的“共振器”或“觸發器”，能與弘暉的情感，尤其是對原生世界和親人的強烈思念，產生共振，並表現出物理層面的異常。
“我們需要更多數據點，但必須極其謹慎。”林婉看着客廳裏專心搭積木的弘暉，“今天的光斑已經很明顯了，我們不知道這種‘激發’是否會有累積效應或消耗木馬本身的‘能量’。更不知道，如果這種共振持續增強，會不會引發不可控的後果，比如……真的打開什麼‘通道’。”
陳明點頭：“下次實驗，間隔拉長，選擇更溫和的觸發點，避免引起弘暉明顯的悲傷情緒。或許可以嚐試愉快的記憶？同時，我們需要開始考慮預案了——如果某天，木馬的反應強烈到一定程度，甚至出現更明顯的現象，我們該怎麼辦？如果弘暉真的在我們眼前再次消失，我們該如何應對？如何向外界解釋？”
現實的問題，沉甸甸地壓了下來。他們不僅僅是觀察者，更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守護者”和“實驗者”，肩上的責任陡然加重。
四貝勒府，密室。
觀測記錄已經積累了厚厚一沓。除了每隔半個時辰的例行記錄外，胤禛要求，值守人員必須隨時注意自身靠近木馬時的“感覺變化”。起初，侍衛們不明所以，只覺得這差事古怪又緊張。但幾天下來，其中一名心思格外細膩的侍衛，在一次子夜輪值時，隱約感覺自己站在木馬附近，似乎比在房間其他地方，心跳更平穩一些，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弱的安寧感縈繞心頭。他將這種感覺記錄了下來，起初並未在意。
直到另一位翰林院的年輕編修，被特許進入密室協助記錄（因其精通數算，心思縝密，且對西學略有涉獵），在一次近距離觀察木馬紋路時，也提到了類似的感受：“下官靠近此木約三尺之內，恍惚間似有檀香清氣，又似非檀，心緒頗覺寧靜。移步則無。”
這份記錄被迅速呈報給胤禛。胤禛親自來到密室，站在指定的距離外，凝神感受。或許是他心緒不寧，或許是個體差異，他並未明顯感覺到所謂的“安寧感”。但他相信訓練有素的侍衛和那位以嚴謹著稱的年輕編修不會無的放矢。
“將察覺此感者單獨列出，記錄其察覺時的時辰、自身狀態、木馬狀態。未有察覺者，亦需記錄。”胤禛下令。他意識到，這木馬的影響可能非常微妙，且因人而異。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曹寅加急送來的“金絲木”樣本，歷經快馬驛站，星夜兼程，抵達了京城。樣本不大，只有兩塊：一塊是未經雕琢的原木切片，厚約寸許，截面可見清晰年輪，木質呈深褐色，其間果然有絲絲縷縷、比發絲還細的淡金色紋路，在光線下若隱若現；另一塊則是一尊小小的、雕刻粗糙的持瓶觀音像，顯然是民間供奉之物，木質相同，金絲紋更明顯些。
康熙命人將這兩塊“金絲木”與棗木小馬一同置於密室。沒有發生任何肉眼可見的共鳴或反應。但經過徐日升等人用棱鏡反復觀測比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在特定角度的強光照射下，棗木小馬馬腹處那條飄忽的淡金色光譜暗線，其波長和強度，竟然與“金絲木”切片截面金絲紋在同樣光照下反射出的、極其微弱的光譜特征，有細微的相似之處！
雖然並非完全一致，但那種淡金色的光澤，以及其在光譜儀上留下的“印記”，存在着某種家族似的、微弱的相關性。這似乎印證了曹寅密報中“天火焚林，異木乃生”的傳說——兩種奇異的木材，可能都經歷了某種不尋常的（或許是類似的）自然能量沖擊，從而發生了內部結構的改變，具備了某些非常規的特性。
“天火……雷擊……”胤禛反復思忖着這兩個詞。蜀中雷擊棗木，皖南天火（隕石？）金絲木。那麼，弘暉失蹤時那籠罩全身的金光，是否也是一種類似的、但更加強大和罕見的“天象”或“能量爆發”？而那能量，不僅帶走了弘暉，還“浸染”了與他接觸密切的棗木小馬，甚至可能……在弘暉身上也留下了某種“印記”？
這個想法讓他不寒而栗，又隱隱生出一絲希望。如果暉兒身上也有類似的“印記”，那麼他是否能在那個未知的世界，引發某種“共鳴”？是否能被這邊探測到？即便不能，至少證明他可能並未消散，而是存在於某個……可以理解（即使無法觸及）的維度或狀態？
與此同時，欽天監的觀測持續進行。除了那條飄忽的暗線，他們又有了新的發現：在連續數日、每隔一個時辰的定點觀測記錄中，他們發現那匹棗木小馬周圍極其微弱的磁場（用最原始但有效的磁針感應），似乎存在一種極其緩慢的、周期性的、非地磁規律的擾動。這種擾動幅度極小，需要剔除地磁日變化、儀器誤差等所有幹擾因素後，在數日的數據累積對比中才能勉強看出一點趨勢，仿佛一個極其微弱的心跳，每隔大約六個時辰（十二小時）會有一次幾乎難以察覺的“搏動”。
這個發現，與胤禛那夜感覺到的木馬“震動”，以及現代那邊弘暉感受到的“裏面輕輕跳了一下”，在“周期性”和“內在搏動”這兩個特征上，隱隱形成了跨越時空的、模糊的呼應！
雖然一個是主觀觸覺，一個是客觀磁場擾動，一個是孩童的模糊感受，但都指向了木馬內部可能存在一種低頻的、有節奏的“活性”或能量脈動。
消息密報至康熙處。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看着眼前兩份來自不同方向、卻奇妙地指向同一可能性的報告——曹寅的“金絲木”與棗木小馬的光譜相似性，欽天監發現的微弱周期性磁場擾動——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告訴老四，”康熙最終對梁九功吩咐，“繼續觀測，尤其是那周期性擾動的規律，是否與時辰、節氣、乃至天象有關。另，密令曹寅，不惜人力物力，尋訪皖南‘天火’遺跡，看是否有其他異狀或傳說。再查，除了金絲木，當年‘天火’之後，當地可還有其他異常之物、異常之人、異常之事發生。”
命令被迅速傳達下去。一張以那匹棗木小馬爲中心，交織着自然異象調查、超常能量探測、隱秘傳聞搜集的大網，在帝國的陰影中悄然鋪開。而網的另一端，是否連着那個流落異世的小小皇孫？
夜深了。四貝勒府密室中，燭火映照着那匹安靜的木馬。而在現代公寓裏，弘暉剛剛聽完林婉講的睡前故事，抱着棗木小馬，喃喃地問：“阿姨，小馬今天爲什麼亮了一下？它是不是也想家了？”
林婉輕輕撫摸着他的頭發，沒有回答，只是哼起了輕柔的搖籃曲。月光灑在窗台，也灑在木馬上。在兩個相隔數百年的時空裏，同一匹木馬，靜默地承載着同樣的思念，以及那微弱卻真實存在的、跨越維度的共振漣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