儺面人指尖的暗紅警告光熄滅了。
但那無形的灼痕,似乎永遠烙在了每個人的視網膜上,更烙在了死寂的空氣裏。
幹擾者,視爲竊密。警告一次。
沒有第二次。誰都清楚,下一次,恐怕就不是警告了。
角落裏,楊未蜷縮的背影僵直着,連那細微的顫抖都仿佛被凍結了。他像一尊驟然風化的石膏像,所有的生氣都被那張緊攥在懷裏的淡黃紙箋吸幹,只留下一具空殼,和殼裏瘋狂沸騰卻又被死死封住的驚濤駭浪。
沒人再敢開口,甚至不敢將目光在楊未身上過多停留。那道警告劃下了無形的禁區,看,也可能成爲一種“幹擾”。
沉默有了重量,壓得人胸腔發悶。
阿淮的目光落在楊未被陰影吞沒的輪廓上,大腦卻在寂靜中高速運轉。楊未最初展開紙箋時的劇烈反應,那種觸及認知邊界的沖擊感,絕非僅僅看到了“危險”或“答案”。那更像是……看到了某種不該存在、卻與自己隱秘認知產生可怕共鳴的東西。
“回響”線索。“溯源”。
如果“未羊門”內的事件是果,那麼這紙箋上記載的,很可能就是因,甚至是更早的、類似的“因”。楊未飽讀古籍野史,能讓他如此失態的,會不會是某段……被記載過的、與眼前情景驚人相似的“歷史”或“傳說”?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呼吸聲掩蓋的窸窣聲,從楊未的方向傳來。
不是紙響。是……指甲刮擦硬物的聲音。
阿淮眼神微凝。楊未低着頭,手指在做什麼?
緊接着,一陣壓抑到極點的、仿佛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極其短促的吸氣聲。不是驚訝,更像是……突然嗅到劇毒氣體般的本能屏息和恐懼。
楊未的頭,猛地向一側偏轉了一個極小的角度,視線似乎飛快地掃過了房間裏的某個人,又立刻像被燙到般彈回,重新死死埋下。
他在看誰?
阿淮沒有立刻轉動視線去追尋,而是用眼角的餘光,快速掃過房間裏每個人的位置和狀態。
陳守財依舊閉目“計算”,但耳廓微微朝向楊未的方向。金酉換了個環抱手臂的姿勢,指尖深深掐進上臂的衣料。吳老狗揣在袖中的手似乎完全靜止了,連呼吸都微不可聞。趙雄焦躁地搓着臉。牛大力擔憂地望着阿淮。蘇曉還是老樣子。杜安頭埋着,但偏側的耳朵角度沒變。朱富貴虛弱地半睜着眼,目光渙散地看着天花板,但眼皮眨動的頻率,似乎比剛才快了一點點。
楊未看的是誰?他看到了什麼,會讓他產生那種下意識的、驚恐的回避反應?紙箋上的內容,與在場的某個人……直接相關?
這個念頭讓阿淮心底的寒意更濃。
時間在壓抑中緩慢爬行。每一秒都像是在楊未緊繃的神經上又加了一塊磚。
漸漸地,另一種聲音取代了那細微的刮擦聲——牙齒打顫的聲音。
咯咯……咯咯……
輕微,卻持續不斷,從楊未蜷縮的背影裏滲透出來,帶着一種生理上無法抑制的寒冷與恐懼。他整個人都在這種細微的戰栗中搖晃,仿佛隨時會散架。
他開始搖頭,幅度很小,但很堅決,嘴裏似乎還在無聲地喃喃着什麼,像是在否定看到的內容,又像是在抗拒隨之而來的認知。
然後,他做了一個讓阿淮瞳孔微縮的動作。
他鬆開了那只一直死死捂着嘴的手,顫抖着,伸向自己的心口位置,隔着灰色的粗布衣,用力地、反復地抓撓了幾下。不是那種疼痛的抓撓,更像是一種……試圖抓住什麼實物來確認或安撫的、無意識的動作。
他想抓住什麼?他心口有什麼?
阿淮猛地想起,楊未的自我介紹——“老圖書館員”。這種老派的文人,尤其是接觸古籍的,有時會有佩戴貼身古玉或護身符的習慣,用以“避邪”或“寧神”。難道……
仿佛是爲了印證阿淮的猜想,楊未抓撓心口的動作突然停住了。他的手指僵在那裏,然後,極其緩慢地,探入了自己衣襟的內側。
這個動作更加私密,也更加異常。
他在摸什麼?
幾秒鍾後,他的手指抽了出來,指尖似乎捏着某樣小而扁平的物件。因爲背對光線且蜷縮着,看不清具體是什麼,只能看到他低頭,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掌心,盯着那從懷裏掏出的東西,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
他看看掌心的東西,又猛地抬頭,再次飛快地、驚恐地瞥了一眼之前看過的那個方向,這一次,目光停留的時間稍微長了一瞬,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駭然和一種……荒謬的確認感。
緊接着,他像是被徹底擊垮了,整個人軟了下去,額頭抵住膝蓋,那只握着東西的手無力地垂落在地,手指鬆開。
那件小物件,“嗒”一聲輕響,掉在了他身前的地面上。
是一枚顏色沉暗的、系着紅繩的圓形玉片。因爲距離和光線,看不清具體紋樣。
楊未沒有去撿。他只是癱在那裏,先前劇烈的顫抖變成了輕微、持續的哆嗦,仿佛所有的力氣和精神都在剛才那番無聲的掙扎與確認中被抽空了。他緊攥着紙箋的手也鬆開了些許,紙箋滑落出來一半,搭在他的膝蓋上,隨着他的哆嗦微微顫動。
他似乎“溯源”出了什麼。
而那結果,顯然比他想象的還要可怕,可怕到足以摧毀他這個年紀和閱歷的人的心理防線。
阿淮的心沉了下去。楊未掏出的玉片,和他看向某人的驚駭眼神,這兩者之間,一定存在某種觸目驚心的聯系。這聯系,就記載在那張紙上,被楊未的“溯源”挖掘了出來。
究竟是什麼?
與誰有關?
與“未羊門”內馬毅的犧牲,又有何關聯?
“餘燼”的威脅懸在頭頂,沒人敢問,甚至不敢表現出過分的好奇。但房間裏的空氣已經變了質,猜疑和不安如同那灰綠色的霧氣,無聲地彌漫開來,鑽進每個人的毛孔。
陳守財終於睜開了眼,眼神銳利如刀,飛快地掃過地上那枚玉片,又掃過房間裏每一個人,最後與金酉的目光在空中短暫碰撞,兩人都看到了對方眼底的驚疑與警惕。吳老狗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認識那玉的形制嗎?趙雄一臉茫然,但本能地感到一股寒意,不自覺地挪了挪位置,離最近的陳守財遠了一點。牛大力不安地扭動着身體。蘇曉依舊無聲。杜安的耳朵似乎又偏轉了一個角度。朱富貴的眼皮,輕輕合上了,仿佛不勝疲憊。
而儺面人,自警告之後,便恢復了絕對的靜止,如同真正的死物。
只有楊未壓抑的、斷續的抽氣聲,和那枚躺在冰冷地面上、無人敢去觸碰的暗淡玉片,證明着某個駭人的秘密已經被揭開了一角。
“溯源”似乎完成了。
但“完成”之後呢?
規則沒說。
下一次門,依舊沒有開啓的跡象。
楊未癱在那裏,像是失去了所有價值,也失去了所有防護,暴露在衆人復雜難言的目光和無聲滋長的猜忌之中。他手中那張半展的紙箋,像一塊燒紅的鐵,吸引着所有視線,又燙得無人敢真正靠近。
秘密已經顯現,卻無人敢接受。
寂靜,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凌遲。
阿淮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楊未的精神已經瀕臨崩潰,而其他人在這充滿未知恐懼和猜忌的沉默裏,只會越來越焦躁,越來越危險。必須有人打破這僵局,哪怕只是……轉移一下注意力。
他的目光,緩緩移向那尊儺面人,又移向房間中央空蕩蕩的地面。
他深吸一口氣,用不大卻足夠清晰的聲音,問了一個看似無關、卻又關乎所有人的問題:
“引導者。可否告知,下一次門開啓,是否有大致的時間規律?或者,是否有我們可以主動觸發的條件?”
他的問題,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聚焦於楊未和那秘密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地上微微動彈了一下的楊未,都下意識地,轉向了阿淮,又緊張地望向儺面人。
規則的化身,會回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