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清晨，周雨眠拖着登機箱走過杭州蕭山機場的大廳。玻璃窗外，晨霧中的停機坪像一幅水墨畫，飛機起起落落，帶着人們去往不同的遠方。
這是她三年來第一次回北京。上一次離開時，她拖着同樣的箱子，裏面裝着在上海三年的全部家當——幾件衣服，幾本書，一把古箏。那時的她，滿心疲憊，只想回到杭州，回到熟悉的地方舔舐傷口。
而這次，她是代表阿裏巴巴去北京總部參加一個重要的產品研討會。邀請郵件裏寫着：“鑑於您在本地生活領域的創新思考，特邀您參加本次閉門會議，分享杭州經驗。”
創新思考。周雨眠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楊琳知道她因爲那份“創新思考”的報告被總部注意到，會是什麼表情？也許會更想把她擠走吧。
“雨眠姐！”小劉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手裏拿着兩杯咖啡，“給你帶的，美式，不加糖。”
“謝謝。”周雨眠接過咖啡，“東西都帶齊了？”
“帶齊了，方案打印了三份，U盤備份了兩份，PPT也在電腦和雲端都有。”小劉拍拍背包，“放心吧，我都檢查過了。”
小劉是主動申請跟她一起來北京的。他說：“雨眠姐，這個機會難得，我想跟你學習。”周雨眠知道，這孩子聰明又努力，只是缺機會。帶他出來見見世面，也好。
“飛機上我們再對一遍方案。”周雨眠看了眼手表，“還有四十分鍾登機，來得及。”
兩人在候機廳找了角落坐下。周雨眠打開電腦，屏幕上是最新版的方案文檔，標題是《情感化設計在本地生活產品中的應用——以杭州爲例》。
這份方案和她最初提交給楊琳的已經大不相同。在保留了情感連接核心的同時，她加入了詳細的數據分析、用戶畫像、執行路徑、風險評估。她參考了林見清的思路——藝術、商業、情感三位一體，但應用到互聯網產品上，需要更嚴謹的邏輯和更落地的策略。
“雨眠姐，我還是有點緊張。”小劉小聲說，“聽說今天參會的有集團VP，還有從硅谷回來的專家。”
“緊張正常。”周雨眠合上電腦，“但記住，我們是來分享杭州經驗的，不是來接受審判的。把我們的思考說清楚，把數據擺出來，就夠了。”
小劉點點頭，但手指還在無意識地敲打膝蓋。周雨眠想起三年前的自己，第一次去上海總部匯報，緊張得前一晚沒睡着。現在，她依然會緊張，但多了幾分從容——是這三年在職場摸爬滾打換來的從容。
手機震動，是程諾發來的消息：“聽說你去北京了？我正好也在，晚上一起吃個飯？我知道一家很棒的私房菜。”
周雨眠盯着這條消息，手指懸在屏幕上方。自從上次桂語山房不歡而散後，程諾沒有放棄，而是換了一種方式——以工作爲借口，頻繁出現在她的生活中。他介紹客戶給她認識，分享行業資訊，甚至“恰好”出現在她常去的咖啡館。
她知道這是他的策略，溫水煮青蛙，讓她習慣他的存在。她理智上知道應該拒絕，但情感上……三年的時間，並沒有完全抹去那些記憶。
“晚上要開會，沒時間。”她最終回復，然後關掉手機，不再看回復。
飛機起飛時，杭州在舷窗外越來越小，最後縮成一片灰綠色的色塊，鑲嵌在縱橫交錯的田野和河流之間。周雨眠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北京，那個她曾經奮鬥過也受傷過的城市，正在前方等待。
同一時間，杭州，未央設計。
林見清站在陳未央的辦公室裏，手裏拿着剛出爐的銷售數據報告。過去一周，“西湖雨記”體驗包賣出了327套，銷售額65,130元。退貨率只有2.3%，遠低於行業平均的15%。用戶評價更是驚人——在淘寶店和小程序裏，好評如潮。
“我買過很多文創產品，但這是第一個讓我想動手參與的。”
“故事太感人了，畫傘的時候想起了我外婆。”
“雖然畫得不好看，但過程很開心。已經報名參加線下活動了！”
“希望多出幾個主題，我會收集全套！”
陳未央翻看着報告，臉上沒什麼表情，但林見清注意到她的手指在輕輕敲擊桌面——這是她興奮時的習慣動作。
“線上傳播數據呢？”陳未央問。
“話題#西湖雨記#在微博上有三百多萬閱讀量，小紅書相關筆記超過五百篇，抖音相關視頻播放量破千萬。”林見清調出手機上的數據，“最重要的是，這些傳播大部分是用戶自發的。他們曬自己畫的傘，分享創作過程，講述自己和西湖的故事。”
陳未央點點頭，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李薇還堅持要換方向嗎？”
“她……”林見清斟酌用詞，“她認可了數據，但認爲這只是階段性成功。她擔心用戶新鮮感過了之後，銷量會下滑。”
“李薇總是這樣，謹慎過頭。”陳未央站起身，走到窗前，“但謹慎有謹慎的好處。林見清，你想過下一步嗎？體驗包火了，然後呢？”
“我們已經在開發第二套了，基於《夏雨驟》。”林見清說，“這次不只是油紙傘，還有團扇、筆記本、帆布袋。另外，我們計劃在西湖邊租一個小空間，做線下體驗店。用戶可以在那裏創作，參加沙龍，聽手藝人講座。”
陳未央轉過身，看着他：“你野心不小。”
“不是野心，是必然。”林見清說，“如果我們要做文化IP，就不能只停留在賣貨。我們要做社群，做體驗，做內容。讓‘西湖雨記’不只是一個產品系列，而是一個品牌，一種生活方式。”
辦公室裏安靜了幾秒。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在深色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你知道這需要多少投入嗎？”陳未央問。
“知道。但回報也大。”林見清迎着她的目光，“陳總，杭州不缺文創產品，缺的是有深度的文化品牌。如果我們能做起來，未央就不只是一個設計工作室了。”
陳未央笑了，這次是真正的笑：“林見清，我當初招你進來，就是看中了你這股勁——敢想，敢做，敢賭。好，我支持你。需要多少預算，做個方案給我。”
“謝謝陳總。”林見清鬆了口氣。
“但是，”陳未央話鋒一轉，“李薇的擔心也有道理。新鮮感會過去，用戶會疲勞。你打算怎麼解決？”
“所以我們要不斷迭代。”林見清說，“不只是出新品，還要深化體驗。比如，我們可以和杭州的本土藝術家合作，請他們來講課；可以組織‘西湖故事’征集活動，把用戶的故事變成新的創作素材；還可以和酒店、民宿合作，打造主題房間……”
他越說越興奮，這些想法在他腦海裏醞釀已久，現在終於有機會說出來。
陳未央聽得認真，不時點頭：“聽起來不錯。但記住，想法要落地。我要看到具體的執行計劃和時間表。”
“明白。我這周就出詳細方案。”
“還有，”陳未央走回辦公桌，從抽屜裏拿出一份文件，“看看這個。”
林見清接過，是一份邀請函——上海國際文創博覽會，下個月舉行。
“主辦方邀請我們參展，專門給‘西湖雨記’一個展位。”陳未央說，“這是個好機會，走出去，讓更多人看到。”
林見清心跳加速。上海國際文創博覽會是國內頂級的行業盛會，能在那裏展出，意味着認可，也意味着更大的舞台。
“我們需要準備什麼？”他問。
“最好的產品，最好的展示，最好的故事。”陳未央看着他，“林見清，這是你的機會，也是未央的機會。抓住了，我們就能上一個台階；抓不住，可能就止步於此了。”
壓力像山一樣壓下來，但林見清感到的更多是興奮。他喜歡挑戰，喜歡從無到有創造東西的過程。
“我會全力以赴。”他說。
離開陳未央辦公室，林見清給沈未晴發了消息：“上海文創博覽會，下個月，我們需要準備十幅新畫，一個主題展。有時間聊聊嗎？”
沈未晴很快回復：“有！什麼時候？”
“下午三點，老地方？”
“好！”
老地方是美院附近的一家咖啡館，他們常在那兒討論創作。林見清喜歡那兒的氛圍——安靜，有書，咖啡也不錯。
放下手機，他走到窗前。十二樓的高度，可以看到大半個濱江區。高樓林立，車流如織，這是一個充滿機會也充滿壓力的城市。三年前，他在北京的高樓裏，看着相似的風景，心裏只有迷茫。三年後，在杭州的高樓裏，他心裏有了方向。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母親：“清清，晚上回家吃飯嗎？媽媽做了你愛吃的紅燒肉。”
林見清心裏一暖：“回。不過可能會晚點，要和同事討論工作。”
“工作重要，身體也重要。別太累。”
“知道了嗎。”
掛斷電話，林見清看着窗外。杭州的天空是淡藍色的，飄着幾朵白雲。這是一個溫柔的城市，連天空都溫柔。不像北京，天空總是灰蒙蒙的，讓人喘不過氣。
他想起周雨眠，此刻她應該在飛機上，飛往那個他曾逃離的城市。希望她一切順利，希望她能證明自己，希望她……林見清搖搖頭，把那些紛亂的思緒甩開。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有一場硬仗要打。
下午三點，咖啡館。
沈未晴已經在了，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攤着速寫本，正用鉛筆快速勾勒着什麼。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她身上，給她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林見清走過去，看見她在畫咖啡館裏的人們——角落裏看書的學生，吧台邊工作的自由職業者，窗邊聊天的情侶。她的線條簡潔而生動，幾筆就抓住了人物的神韻。
“畫得真好。”林見清在她對面坐下。
沈未晴抬頭，笑了：“林老師來了。我在練習捕捉瞬間，你上次說的，‘杭州的生活片段’。”
林見清點點頭，把文創博覽會的邀請函推過去：“看看這個。”
沈未晴看完，眼睛亮了：“上海？我們要去上海參展？”
“對。但時間很緊，下個月就要。我們需要十幅新畫，圍繞‘西湖四時’的主題，春、夏、秋、冬各兩幅，再加兩幅特別主題。還要設計展陳方案，要講故事，要營造氛圍。”
沈未晴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翻開速寫本新的一頁，開始快速塗鴉。林見清安靜地等着，他知道這是她的思考方式——用畫筆思考。
幾分鍾後，沈未晴把本子轉過來。紙上畫了一個簡單的展覽布局：入口處是一幅巨大的畫，畫的是西湖全景，但分成四個部分，分別呈現四季。觀衆沿着展線走，可以看見春的生機，夏的熱烈，秋的靜美，冬的肅穆。最後，在出口處，是一面鏡子和一句話：“你在西湖的記憶，是什麼季節？”
“我想做沉浸式體驗。”沈未晴說，“不只是看畫，而是走進畫裏。我們可以用燈光、聲音、氣味，營造四季的氛圍。比如春天，是雨後的青草香；夏天，是荷花的清香；秋天，是桂花香；冬天，是梅花香。”
林見清被這個想法打動了：“然後呢？”
“然後，觀衆可以在這裏創作。”沈未晴翻到下一頁，畫了一個工作台，“提供紙筆顏料，讓他們畫下自己的西湖記憶。最後，這些記憶可以貼在牆上，成爲展覽的一部分。”
“所以，展覽是動態的，是生長的。”林見清接話，“每一天，每一刻，都在變化。”
“對！”沈未晴眼睛發亮，“這樣，展覽就不只是我們的創作，而是所有參與者的共同創作。每個人都是創作者，每個人都是西湖故事的一部分。”
兩人越聊越興奮，從展覽設計聊到產品開發，從故事挖掘聊到用戶互動。咖啡館的服務員來添了兩次水，他們渾然不覺。
“但十幅新畫，時間太緊了。”沈未晴忽然想到現實問題，“我現在手頭還有蘇曉平台的稿子，還有學校的作業……”
“蘇曉那邊，可以協調嗎？”林見清問。
“應該可以。她最近也在忙博覽會的事，說可以緩一緩。”沈未晴咬了下嘴唇，“但學校的作業不能拖，馬上要中期檢查了。”
林見清理解。沈未晴還是學生，學業是首要的。“這樣，你先保證學校作業。新畫的創作，我們可以調整節奏。春、夏兩季的先出來，秋、冬的可以慢一點。”
“但博覽會……”
“博覽會不是終點，是起點。”林見清說，“我們要做的是可持續的品牌，不是一次性展覽。哪怕只有五幅新畫，只要夠精彩，就夠了。”
沈未晴鬆了口氣：“那……我可以試試。”
“不是試試，是一定可以。”林見清看着她，“沈未晴，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插畫師之一。你要相信自己。”
沈未晴的臉紅了，低下頭，小聲說：“謝謝你，林老師。”
“叫見清就好。”林見清微笑，“我們是合作夥伴，不是師生。”
“那……見清。”沈未晴試着叫了一聲，臉更紅了。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頭看進來，又飛走了。陽光移動，照在桌上的咖啡杯上，杯裏的拉花已經模糊，但香氣還在。
北京，阿裏巴巴總部。
周雨眠站在會議室門口，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會議室很大，能坐三十多人，此刻已經坐了大半。她看見了熟悉的面孔——北京的產品總監、上海的用戶增長負責人、深圳的技術大牛，還有幾個她不認識但聽說過名字的大佬。
“雨眠，這邊！”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周雨眠轉頭，看見了張薇——她大學時的學姐，現在在北京總部做產品副總裁。
“薇姐。”周雨眠走過去，有些意外，“你也參加？”
“我是主持人。”張薇笑着拉她坐下，“你的報告我看過了，很有想法。今天好好講，給那些老家夥看看，我們杭州團隊的實力。”
周雨眠心裏一暖。張薇一直很照顧她，當年她離開上海回杭州，張薇還勸過她，說杭州機會少，不如留在總部。但現在，張薇顯然爲她的成長感到驕傲。
會議開始了。先是幾個大項目的匯報，數據華麗，前景光明，但周雨眠聽着，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溫度。那些報告裏全是數字、模型、趨勢，但沒有人，沒有故事，沒有情感。
輪到她了。周雨眠走上講台，打開PPT。第一頁不是數據，不是圖表，而是一張照片——清晨巷口的早餐攤，熱氣騰騰，排隊的人們睡眼惺忪但充滿期待。
“各位領導，各位同事，大家下午好。我是周雨眠，來自杭州本地生活事業部。”她的聲音清晰而堅定，“今天我想分享的不是數據，不是模型，而是一個問題：在算法和效率至上的今天，我們的產品還剩下多少‘人味兒’？”
會議室裏安靜下來。有人皺眉，有人好奇，有人不以爲然。
周雨眠翻到下一頁，是她在西湖邊拍的那對手牽手的老夫妻。“這是我在用戶調研中拍到的一張照片。這對夫妻結婚四十年，每天傍晚都會來西湖邊散步。他們說，用我們的App，不是因爲它有多智能，而是因爲它記得他老伴對花粉過敏，每次推薦餐廳都會過濾掉有花的；記得她喜歡靠窗的位置，每次訂座都會盡量安排。”
她又翻了幾頁，每頁都是一張照片和一個故事。有加班到深夜的程序員，有帶着孩子逛公園的單親媽媽，有來杭州旅遊卻迷路的老夫妻。
“我們發現，用戶選擇我們的產品，不僅僅因爲功能，更因爲情感連接。”周雨眠調出數據圖表，“在增加了情感化設計後，我們的用戶留存率提升了8%，日均使用時長增加了12分鍾，好評率上升了15%。更重要的是，用戶自發產生的內容增長了300%——他們分享故事，分享記憶，分享在這個城市的生活。”
她繼續展示方案細節：基於情感記憶的推薦算法，用戶故事UGC社區，線下活動線上聯動……每一個點都有數據支撐，有案例佐證，有執行路徑。
報告結束，會議室裏響起掌聲。不算熱烈，但很真誠。張薇朝她豎起大拇指，幾個之前皺眉的高管也在點頭。
“很精彩的報告。”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開口，是集團高級副總裁，大家都叫他老趙，“但我想問，這種情感化設計，如何規模化？如何保證穩定性？如果依賴人工運營，成本會不會太高？”
周雨眠早有準備：“趙總問得很好。我們的解決方案是‘人機結合’——算法負責規模化，人工負責精細化。具體來說，我們建立了一個情感標籤體系，用戶的行爲數據會被打上情感標籤，比如‘懷舊’‘浪漫’‘家庭’等。算法基於這些標籤做推薦，但每個標籤背後，都有一個編輯團隊在維護內容庫，確保質量。”
“編輯團隊的成本呢？”
“初期確實需要投入，但長期來看，用戶黏性和付費意願的提升可以覆蓋這部分成本。而且，這些情感化內容本身可以產生收益，比如付費故事、定制推薦等。”
老趙點點頭，沒再追問。其他高管陸續提問，有關於技術實現的，有關於商業模式的，有關於風險控制的。周雨眠一一解答，從容不迫。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上海的一次匯報。那時她緊張得手心出汗，說話結巴，被問得啞口無言。而現在，她站在這裏，面對集團最頂尖的一群人，自信而堅定。
時間真的改變了很多，也教會了她很多。
會議結束後，張薇拉着她去喝咖啡。“雨眠，你今天講得太好了。”張薇由衷地說，“那幾個老家夥，平時眼高於頂，今天都被你震住了。”
“薇姐過獎了，我只是說了我想說的。”周雨眠攪拌着咖啡。
“想說的才是最難得的。”張薇看着她，“你知道嗎，現在集團裏太多人只說領導想聽的，數據想聽的，市場想聽的。但產品終究是做給人用的，沒有人味兒的產品，技術再先進也是冰冷的機器。”
周雨眠點頭：“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這個道理。以前太追求數據，太追求增長，反而忘了初心。”
“初心……”張薇重復這個詞，笑了笑，“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尤其是在大公司，KPI壓死人。你能在杭州堅持做這件事，很不容易。”
“其實也動搖過。”周雨眠坦白，“被質疑，被搶功，甚至想過放棄。”
“但你還是堅持下來了。”張薇拍拍她的手，“這就是成長。雨眠，你比以前強大了。”
周雨眠鼻子一酸。三年了，終於有人看到了她的掙扎，她的堅持，她的成長。
“薇姐，謝謝你。”
“謝什麼，我是你學姐，看着你成長，我高興。”張薇頓了頓，“對了，有件事我想問你——有沒有興趣來北京？我們團隊缺一個像你這樣有想法又能落地的產品負責人。”
周雨眠愣住了。北京，總部，產品負責人——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
“我……”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不急着回答。”張薇理解地笑笑，“回去好好考慮。杭州有杭州的好，但北京有更大的舞台。以你的能力，不該局限在一個事業部。”
更大的舞台。周雨眠想起三年前離開上海時，也有人說她不該局限在上海。她選擇了回杭州，回到舒適區，回到有西湖有父母的地方。
三年後，同樣的選擇又擺在她面前。但這一次，她不再是那個受傷後只想逃避的女孩了。
“我會認真考慮的。”她最終說。
傍晚，周雨眠和小劉走出阿裏巴巴大樓。北京的夕陽是橙紅色的，照在玻璃幕牆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匆匆，空氣裏有種熟悉的幹燥和塵土味。
“雨眠姐，你今天太牛了！”小劉興奮地說，“那幾個問題，回答得滴水不漏。我看那幾個高管眼睛都亮了。”
“是你準備的材料充分。”周雨眠微笑，“回去給你發獎金。”
“真的？謝謝雨眠姐！”小劉更興奮了，“那我們接下來去哪兒？聽說北京烤鴨特別好吃……”
“你們想吃烤鴨？”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周雨眠身體一僵，緩緩轉身。程諾站在那裏，穿着深灰色西裝，手裏拿着公文包，看起來剛下班。夕陽在他身後，給他勾勒出一道金邊。
“程總？”小劉驚訝，“您怎麼在這兒？”
“我來總部開會。”程諾走過來，目光落在周雨眠身上，“聽說你們今天匯報很成功，恭喜。”
“謝謝。”周雨眠簡短地說。
“正好，我知道一家不錯的烤鴨店，離這兒不遠。”程諾看向小劉，“這位是？”
“我是雨眠姐的助理，小劉。”小劉趕緊自我介紹。
“那一起吧，我請客，算是爲你們慶祝。”程諾的語氣很自然，仿佛只是偶遇的老朋友。
周雨眠想拒絕，但小劉已經兩眼放光：“真的嗎？那太謝謝程總了！”
她只能把話咽回去。三個人，總比兩個人好。
烤鴨店在一條胡同裏，門面不大，但裏面別有洞天。古色古香的裝修，牆上掛着老北京的黑白照片，桌上鋪着藍印花布。
程諾顯然是常客，和服務員熟稔地打招呼，點了烤鴨、芥末鴨掌、鹽水鴨肝、鴨架湯，還有幾個小菜。
“這家店開了三十多年，老板是故宮退休的御廚後代，烤鴨做得特別地道。”程諾一邊倒茶一邊說，“我每次來北京，都要來吃一次。”
“程總經常來北京？”小劉問。
“嗯，杭州北京兩頭跑。”程諾看了周雨眠一眼，“現在杭州的業務多了，來得更頻繁了。”
烤鴨上來了，師傅現場片鴨，刀工嫺熟，鴨皮酥脆，鴨肉嫩滑。小劉吃得贊不絕口，周雨眠卻食不知味。
“雨眠，你的報告我聽了。”程諾忽然說，“很有見地。現在互聯網行業缺的就是這種人文關懷。”
“你聽了？”周雨眠意外。
“嗯，我在後排。”程諾微笑，“你進步很大，比在上海時更自信，更有想法。”
周雨眠不知該說什麼，只能低頭吃菜。
“程總也在上海工作過？”小劉好奇。
“是啊，和雨眠是同事。”程諾說得輕描淡寫，“那時候她就是個很有想法的人，經常提出不同意見，把領導氣得夠嗆。”
“哪有……”周雨眠想反駁，但想起確實有這麼回事。那時她年輕氣盛，看不慣就直說，沒少得罪人。
“但你的意見往往是對的。”程諾看着她，“只是那時候，大家更看重數據，更看重短期利益，聽不進去。”
氣氛有些微妙。小劉看看程諾，又看看周雨眠，識趣地說去洗手間，溜走了。
桌上只剩下兩個人。烤鴨在爐子上滋滋作響，窗外傳來胡同裏孩子的嬉笑聲。
“雨眠，”程諾開口，“我今天來，不只是爲了吃飯。”
周雨眠放下筷子：“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三年前我錯了。”程諾的聲音很輕，但很清晰，“我不該爲了家裏的壓力放棄你，不該爲了所謂的前途犧牲感情。這三年，我得到了很多——職位、金錢、地位，但我一點都不快樂。因爲那些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周雨眠靜靜聽着，心裏沒有波瀾。如果是三年前聽到這些話，她會哭，會心軟，會原諒。但現在，她只覺得疲憊。
“程諾，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她說，“我們都向前看，好嗎？”
“我試過向前看。”程諾苦笑，“試着接觸別的女孩，試着開始新的感情。但每次，我都會想起你，想起我們在西湖邊散步，想起你在圖書館睡着的樣子，想起你生氣時皺眉的表情。雨眠，我忘不了你。”
“那是因爲你沒得到，所以覺得珍貴。”周雨眠看着他，“如果真的在一起，你會發現，我還是那個固執、倔強、不懂變通的周雨眠。而你，也還是那個看重家族、看重面子的程諾。我們之間的問題，從來沒有變過。”
“我可以變。”程諾急切地說，“這次回杭州，就是爲了你。我可以放棄家裏安排的一切，可以和你一起規劃未來。雨眠，再給我一次機會，最後一次。”
周雨眠看着他眼裏的真誠和痛苦，心裏某個地方被觸動了。但她知道，那不是愛情，是同情，是記憶，是三年的不甘心。
“程諾，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她輕聲說，“愛情不是誰爲誰犧牲，而是兩個人朝着同一個方向努力。你想回杭州發展事業，我支持你。你想重新開始生活，我祝福你。但我們之間，真的回不去了。”
程諾沉默了。烤鴨的爐火映在他臉上，明明暗暗。
小劉回來了，感覺到氣氛不對，趕緊坐下：“這鴨湯真好喝，雨眠姐你嚐嚐。”
周雨眠舀了一勺湯，味道確實鮮美，但她嚐不出滋味。
飯後，程諾要送他們回酒店，周雨眠堅持要自己打車。分別時，程諾看着她，說：“雨眠，我不會放棄的。但我會尊重你，不會再給你壓力。我們……先從朋友做起，可以嗎？”
周雨眠想了想，點頭：“好，朋友。”
出租車駛入北京的車流，周雨眠看着窗外閃過的霓虹燈，忽然覺得很累。這一天，她面對了職場的挑戰，也面對了感情的糾葛。兩場戰鬥，她都守住了自己的陣地，但爲什麼，心裏空落落的？
手機震動，是林見清發來的消息：“匯報順利嗎？”
她看着這條簡單的問候，心裏一暖：“順利。你呢？”
“也順利。陳總支持我們的新計劃，下個月去上海參展。”
“恭喜。”
“等你回來，給你慶祝。”
“好。”
簡單的對話，卻讓周雨眠的心情好了起來。她想起杭州，想起西湖，想起柳浪閣那棟老樓，想起深夜隱約傳來的琴聲。
北京很大，很繁華，有很多機會。但杭州有西湖的雨，有巷口的早餐攤，有那個懂她琴聲的人。
也許，答案早就有了，只是她需要時間去確認。
車窗外，北京開始下雨了。雨點打在車窗上，劃出一道道水痕。周雨眠想起林見清說的，西湖的雨和北京的雨不一樣。西湖的雨溫柔纏綿，北京的雨急躁猛烈。
就像感情。有些感情像西湖的雨，細水長流；有些感情像北京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而她，更喜歡西湖的雨。
深夜，杭州。
林見清站在陽台上，看着雨中的城市。雨不大，淅淅瀝瀝的，像在訴說什麼秘密。手機屏幕上，是他和周雨眠簡短的對話。
他想起今天下午和沈未晴的討論，想起陳未央的支持，想起“西湖雨記”的未來。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發展，但他心裏卻有些不安。
這種不安來自哪裏？來自即將到來的上海之行？來自項目成功後的壓力？還是來自……他對周雨眠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手機又震了，是沈未晴發來的草圖——春日的西湖，柳枝新綠，一個女孩在放風箏，風箏是燕子的形狀，在雨中飛翔。
“《春雨·燕歸》，第一幅。”沈未晴寫道，“我想表達的是，雨不是阻礙，是滋養。就像春天，雨後萬物生長。”
林見清看着畫，心裏一動。是啊，雨不是阻礙，是滋養。就像困境，不是終點，是起點。
他回復：“很美。繼續。”
放下手機，林見清深吸一口雨中的空氣。溼潤的，帶着泥土和植物的氣息。這是杭州的味道，是他選擇的味道。
在這個雨夜，在北京的周雨眠，在畫室的沈未晴，在辦公室的蘇曉，在各自的道路上走着。也許會有坎坷，會有迷茫，會有選擇，但就像這場雨，總會停，天總會晴。
而他們，都會在雨中找到自己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