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乃仁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淡,但李部長端着酒杯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說,不必。”談乃仁重復,語氣沒有變化,但包廂裏的空氣瞬間冷了幾度。
其他人面面相覷,不敢出聲。李部長訕訕地放下酒杯,對侍者使了個眼色。侍者會意,退出包廂。
熱菜開始陸續上桌。談乃仁幾乎沒動筷子,只是偶爾夾一兩口清淡的蔬菜。席間其他人也不敢多吃,氣氛拘謹而微妙。
酒過三巡——雖然談乃仁沒喝,但其他人爲了緩解尷尬,互相敬了幾輪——李部長又開口了。
“談書記,今天還有個驚喜。”他拍了拍手。
包廂側門打開,一個年輕女孩走了進來。她看起來二十出頭,穿着一條藕粉色旗袍,身材窈窕,妝容精致,長發盤成復古的發髻,插着一支白玉簪子。
她手裏抱着一把琵琶,微微欠身:“各位領導晚上好,我叫小雅,爲大家演奏一曲助興。”
談乃仁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女孩在包廂角落的繡墩上坐下,調試琴弦,開始彈奏。
是《春江花月夜》,琴聲婉轉,技藝嫺熟。她彈奏時,目光時不時飄向主位,眼波流轉,欲語還休。
一曲終了,掌聲響起。李部長笑着說:“小雅不僅琵琶彈得好,還是舞蹈學院畢業的。小雅,給談書記敬杯茶。”
女孩起身,蓮步輕移,走到談乃仁身邊。
她沒有用桌上的茶杯,而是從侍者手中接過一個全新的青瓷杯,斟了七分滿的茶,雙手捧到談乃仁面前。
“談書記,請用茶。”她的聲音嬌柔,身體微微前傾,旗袍開衩處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
談乃仁沒有接。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女孩捧着茶杯的手開始微微顫抖,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包廂裏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李部長,”談乃仁終於開口,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李部長臉色驟變:“談書記,我……我只是想……”
“想什麼?”談乃仁站起身,椅子在地上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個子高,站起來時有種迫人的威壓,“用這種手段?你以爲這是哪裏?你又以爲我是誰?”
他掃視一圈,目光所及之處,所有人都低下頭。
“項目評審,按程序走。該通過的不會卡,不該通過的,誰來都沒用。”談乃仁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至於你,李部長,明天上午九點,來我辦公室,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他轉身朝門口走去,腳步沉穩,沒有一絲猶豫。
走到門口時,他停下,回頭看了一眼還捧着茶杯、臉色慘白的女孩,語氣緩和了些許:“你還年輕,找個正經工作。這種場合,不該來。”
說完,他推門離開。
包廂裏死一般寂靜。幾秒鍾後,“啪”的一聲,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女孩蹲下身去撿碎片,手抖得厲害。
李部長猛地抓起桌上的酒杯,狠狠灌了一大口,臉色鐵青。
“部長,這……”旁邊有人小心翼翼地開口。
“閉嘴!”李部長把酒杯重重砸在桌上,“都出去!滾!”
其他人如蒙大赦,紛紛起身離開。最後只剩下李部長和那個女孩。
“李叔,我……”女孩帶着哭腔。
“你也走。”李部長揮揮手,疲憊地靠在椅背上。
女孩抹着眼淚離開了。包廂裏只剩下李部長一個人,他看着滿桌幾乎未動的珍饈,忽然苦笑一聲,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走廊盡頭的衛生間裏,兩個剛才在席間作陪的處長正在洗手。
“真沒想到談書記會發這麼大火。”矮個子壓低聲音,“以前也有人安排過,他都是直接離席,今天這是……”
“聽說是因爲南城項目的事。”高個子對着鏡子整理領帶,“李部長這次踩線了,想用美人計糊弄過去。也不想想談書記是什麼人,當年在部隊……”
他忽然停住,左右看看,確定沒人,才繼續低聲說:“我聽說,談書記八年前那次受傷,很嚴重。據說是傷了根本,所以一直不近女色,到現在都沒結婚。”
“傷了根本?”矮個子瞪大眼睛,“你是說……”
“噓——小聲點!”高個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也是聽老領導說的,那次是秘密任務,談書記立了大功,但身體毀了,不得不退伍。那年他才二十七歲,正是前途無量的時候。這事上面壓着,知道的人不多。所以李部長今天這招,簡直是往槍口上撞。”
兩人搖搖頭,擦幹手,匆匆離開。
他們不知道的是,衛生間隔間裏,談乃仁的秘書陳正康正站在裏面,握着手機,屏幕上是錄音界面。
他等外面完全沒聲音了,才推門出來,臉色平靜如常,但眼神冷冽。
他走到餐廳門口,談乃仁的車已經等在路邊。陳正康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轉身遞過手機:“書記,剛才衛生間裏……”
“不必說了。”談乃仁閉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我聽見了。”
車緩緩駛入夜色。窗外,城市燈火如流螢般掠過。談乃仁睜開眼睛,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八年了。
那場任務,那顆子彈,那個改變一切的瞬間。醫生的話還在耳邊:“以後不能劇烈運動,也……很難有子嗣。”
未婚妻離開時沒有說這些,只是說“我們不合適”。他知道,這是她的決定。
也好。他當時想。這樣幹脆。
八年官場,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個機器,鋒利,冰冷,沒有多餘的感情。所有人都怕他,敬他,或想利用他。沒有人真正靠近他,他也不需要任何人靠近。
直到剛才在包廂裏,看見那個捧着茶杯、眼神茫然的年輕女孩——她或許也有難處,或許也是身不由己,但那一刻,他想起的是另一張臉。
那張倔強的,沒有討好,沒有算計,只有平靜的等待。
車子在夜色中平穩行駛。路過第三中學時,談乃仁讓司機放慢了速度。校園裏一片漆黑,只有保安室的燈還亮着。教學樓靜靜矗立在夜色中,像沉默的巨人。
他想,她應該已經下班回家了。或許在備課,或許在煮一碗簡單的面。
“走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