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加速,駛入夜色深處。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楊慕初剛剛批改完最後一本作業。她揉揉發酸的眼睛,看向窗外。夜已經深了,辦公室裏只剩她一個人。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母親發來的微信:“相親怎麼樣?周先生有沒有聯系你?”
楊慕初看着那條消息,許久,沒有回復。
她關掉手機,收拾東西,關燈離開。走廊裏很安靜,只有她的腳步聲。走到教學樓門口時,她下意識看了一眼那天站過的屋檐。
雨已經停了很久,地面早就幹了。
但她好像還能聽見雨聲,還能看見那輛黑色的車,和那個撐着傘走向她的身影。
她搖搖頭,把那些畫面從腦海裏趕走。
夜風很涼,她裹緊外套,走進夜色裏。
明天還有早課,還要生活。
一步一步,總會走出一條路來的。
她這樣想着,腳步漸漸堅定。
周三的黃昏,天色將暗未暗,楊家的舊居民樓裏飄出各家炒菜的油煙味。
楊母剛把晚飯端上桌,客廳那台用了十幾年的座機電話就響了起來。
“喂,劉姐啊!”楊母擦擦手接起電話,聲音立刻堆上笑,“我正想給您打電話呢,上周末那個相親,真是麻煩您費心了……”
電話那頭傳來劉阿姨尖銳的聲音,透過聽筒,連坐在餐桌邊的楊父都能聽見幾句:“……小周那邊可生氣了!說你們家姑娘太不懂事,當面摔筷子走人!人家什麼條件?能看上你們家慕初那是福氣!現在好了,人家說了,以後再也不找老師了,說老師心氣高難伺候……”
楊母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垮掉,握着電話的手微微發抖:“劉姐,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們家慕初雖然脾氣倔了點,但不會……”
“誤會?人家周先生親口說的!”劉阿姨的聲音更高了,
“你說你們家,老楊身體這樣,兒子還在上學,慕初都二十五了,還不趕緊找個好人家?挑什麼挑?小周哪裏不好?有房有車有公司,人家不嫌棄你們家情況就燒高香了!”
楊母嘴唇哆嗦着,想辯解,卻發不出聲音。
客廳的燈光昏黃,照在她過早斑白的鬢角上。牆上掛着的全家福還是十年前拍的,照片裏楊慕初扎着兩個羊角辮,笑得沒心沒肺。
“劉姐,您再幫忙說說好話,我們慕初可能只是害羞……”楊母的聲音低了下來,帶着哀求。
“說不了!人家現在一聽是你們家姑娘就直接掛電話!”劉阿姨嘆了口氣,“算了,我再看看有沒有別的合適的人吧。不過老楊家的,我得提醒你,女孩子年紀不等人,再挑下去,可真要砸手裏了!”
電話“啪”地掛斷了。
楊母握着話筒,呆呆地站着。廚房裏傳來鍋燒幹了的焦味,她沒動。楊父咳嗽了兩聲,低聲說:“算了,孩子不願意……”
“什麼不願意!”楊母猛地轉身,眼睛通紅,“她懂什麼?她以爲生活是過家家嗎?看看這個家!看看你吃的藥!看看兒子下學期的學費!”
她抓起手機,顫抖着找到楊慕初的號碼,撥了出去。
第三中學的辦公室裏,大部分老師已經下班了。
楊慕初正在批改最後幾份隨堂測驗,手機在桌上震動起來。看到來電顯示,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喂,媽。”
“楊慕初!你幹的好事!”楊母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劈過來,“周先生那邊把介紹人都罵了!說你沒教養,當衆給人難堪!你現在長本事了是吧?啊?”
楊慕初握緊手機,走到辦公室外的走廊上。夕陽把走廊染成橘紅色,空蕩蕩的,只有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媽,那個人說話很難聽,他……”
“難聽?人家說的是實話!”楊母打斷她,“你有什麼?除了那張臉你還有什麼?家裏要錢沒錢要背景沒背景,人家周先生肯要你,你該燒高香了!還挑三揀四?”
楊慕初閉上眼睛,後背靠上冰冷的牆壁。牆壁那邊是空教室,這邊是母親的責罵,她像被夾在中間,呼吸困難。
“我告訴你,這個周六,再去見一個。”楊母的聲音不容置疑,“這次是我同事介紹的,三十四歲,公務員,離婚沒孩子。條件雖然不如周先生,但人老實。你要是再敢給我搞砸了,就別再回這個家!”
“媽,我真的不想……”
“不想不想!你除了說不想還會說什麼?”楊母的聲音帶了哭腔,“你爸每個月藥錢多少你知道嗎?你弟弟明年考研要不要錢?我這個當媽的求你了行不行?你就不能爲這個家想想?”
電話那頭傳來壓抑的啜泣聲,還有楊父低低的勸解聲。
楊慕初感覺胸口像被什麼堵住了,又沉又痛。她張了張嘴,想說“我的工資可以幫家裏”,想說“我會努力賺錢”,但最終只化成一聲:“我知道了。”
電話掛斷了。
她握着手機,在走廊裏站了很久。夕陽一點點沉下去,走廊的光從橘紅變成暗藍。遠處操場上有學生在打籃球,歡呼聲隱約傳來,像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慕初?”
方雲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楊慕初轉過身,看見他站在辦公室門口,手裏拿着車鑰匙,顯然是要下班了。他的表情有些微妙,眼神裏帶着探究和一絲……了然。
“剛才的電話……”他走近幾步,聲音放柔,“我都聽到了。你家裏……壓力很大?”
楊慕初沒有回答,只是收起手機,準備回辦公室收拾東西。
“慕初,”方雲平攔住她,聲音壓低,“其實你沒必要這麼辛苦。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
“不用了,謝謝。”她側身想繞過去。
“我是說真的。”方雲平上前一步,兩人距離拉近,“做我女朋友,你家的問題我都可以解決。你爸的醫藥費,你弟弟的學費,甚至你們家換套好點的房子,都不是問題。”
他看着她,眼神裏有種篤定的自信,仿佛這只是一個簡單的交易,而他開出了足夠誘人的價碼。
“你只需要點點頭,所有煩惱都沒了。這不比你一次次去相親,見那些不知所謂的男人強?”
走廊的燈突然亮了起來,白晃晃的光照在兩人臉上。
楊慕初看着方雲平,看着他那張算得上英俊的臉,看着那雙眼睛裏毫不掩飾的算計和勢在必得。
這一刻,她突然覺得無比清晰。
“方副主任,”她開口,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有些意外,“謝謝你的‘好意’。但我的感情,我的婚姻,不是用來解決問題的商品。”
方雲平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我有手有腳,能工作,能賺錢。我家的困難,我會想辦法解決,但不會用這種方式。”她抬起頭,直視他,“請你以後,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說完,她從他身邊走過,回到辦公室。
方雲平站在原地,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走廊那頭,林薇抱着教案走過來,看見他,眼睛一亮:“方副主任,還沒走啊?”
她的目光在方雲平難看的臉色和辦公室裏的楊慕初之間轉了轉,似乎明白了什麼。她走近方雲平,聲音嬌柔:“方副主任,藝術節那個舞台設計,我還是有點拿不準,您能再幫我看看嗎?”
方雲平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林薇。她今天穿了條淡綠色的連衣裙,頭發卷成溫柔的波浪,眼神崇拜地望着他。
“好。”他點頭,聲音恢復了平時的溫和,“去我辦公室看吧。”
兩人並肩離開。經過英語組辦公室時,林薇朝裏面看了一眼,楊慕初正背對着門口收拾書包。林薇的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辦公室裏的人聽見:
“有些人啊,就是假清高。也不看看自己什麼條件,還挑三揀四。”
方雲平沒有反駁。
楊慕初拉上書包拉鏈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像沒聽見一樣。
窗外,天完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