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諮詢的第三周,簡婉清的情緒穩定了許多。
她開始享受孕晚期的一些小確幸——比如厲震霆每天早晚給她按摩浮腫的小腿,手法專業得像學過似的。
“你什麼時候學的這個?”某天晚上,簡婉清靠在沙發上看書,厲震霆坐在旁邊的小凳上,捧着她的小腿輕輕按摩。
“網上看的。”厲震霆頭也不抬,“醫生說按摩能緩解水腫,促進血液循環。”
他的手勁恰到好處,從腳踝開始,一點點向上推。簡婉清的腿因爲孕晚期水腫得厲害,皮膚緊繃發亮,一按一個淺淺的坑。但厲震霆絲毫不嫌棄,反而格外輕柔。
“疼嗎?”他問。
“不疼。”簡婉清搖頭,“很舒服。”
窗外下着細雨,雨點敲打着玻璃,發出細碎的聲響。客廳裏只開了一盞落地燈,光線溫暖柔和。厲震霆的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專注,濃密的睫毛垂下來,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簡婉清看着看着,心裏就軟成一汪水。
她放下書,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發絲有點硬,但很順滑。
厲震霆抬起頭,眼睛裏帶着笑意:“怎麼了?”
“沒什麼。”簡婉清笑,“就是覺得……你這樣真好。”
“哪樣?”
“就……這樣。”簡婉清說不清楚,“溫柔,耐心,可靠。”
厲震霆笑了,低下頭繼續按摩:“只對你。”
簡婉清的臉有點紅,心裏甜絲絲的。
她沒有注意到,窗外,小區花園的樹影下,站着一個身影。
厲司爵。
他已經在那裏站了半個小時。
雨不大,但他沒打傘,頭發和肩膀都溼了。他就那麼站着,透過窗簾的縫隙,看着客廳裏的那一幕。
看着他父親溫柔地給簡婉清按摩小腿,看着簡婉清摸他父親的頭發,看着兩人相視而笑。
那個畫面太刺眼了。
刺眼得像一根針,扎進他心裏最疼的地方。
那是他的妻子。
不,現在是前妻了。
那是他曾經擁有、卻親手推開的人。
而現在,她在別人懷裏笑得那麼溫柔。那個人,還是他的父親。
厲司爵的手慢慢握緊,指甲陷進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
他想沖進去,想大聲質問,想把那個溫馨的畫面撕碎。
但他沒有資格。
是他先放手的。是他爲了一個假懷孕的蘇薇薇,拋棄了真正懷孕的簡婉清。
現在,他有什麼資格去打擾她的幸福?
可心還是疼。
疼得他喘不過氣。
他轉過身,踉踉蹌蹌地走出小區,走向街角那家酒吧。
酒吧裏燈光昏暗,音樂震耳欲聾。厲司爵找了個角落的位置,一杯接一杯地喝。
威士忌加冰,一杯又一杯。
酒入愁腸,愁更愁。
他想起和簡婉清的初見。大學迎新晚會上,她穿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坐在鋼琴前彈《月光》。燈光打在她身上,美得像一幅畫。
他追了她整整一年。送花,送禮物,每天等她下課,在她宿舍樓下彈吉他。
她答應他的那天,下着小雨。他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她卻笑得很溫柔:“厲司爵,你真是個傻瓜。”
後來他們結婚了。婚禮很盛大,她穿着婚紗走向他的時候,他以爲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可後來呢?
後來他漸漸不耐煩了。嫌棄她太安靜,嫌棄她不懂應酬,嫌棄她不會討他父母歡心。他開始晚歸,開始找借口不回家,開始覺得外面的女人更有意思。
直到蘇薇薇出現。
那個熱情奔放、會撒嬌會討好的女人,讓他覺得新鮮,覺得刺激。她說她懷孕了,他信了。他覺得這是個機會,可以擺脫沉悶的婚姻,開始新的人生。
所以他提了離婚。
他永遠記得簡婉清當時的表情——先是震驚,然後是絕望,最後是死一樣的平靜。
她說:“好,我籤。”
籤得那麼幹脆,幹脆得讓他心裏發慌。
但他沒回頭。
他以爲離開她,他會更自由,會更快樂。
可現在呢?
他自由了,卻像一具行屍走肉。他快樂嗎?不,他連笑都不會了。
酒越喝越多,腦子卻越來越清醒。
清醒地意識到,他失去了什麼。
“先生,您不能再喝了。”酒保過來勸他。
“滾!”厲司爵推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還能喝……我還能……”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吧,夜風一吹,酒勁上涌,胃裏翻江倒海。他趴在路邊吐了,吐得撕心裂肺。
吐完了,他抬起頭,發現自己站在雲棲苑小區門口。
他怎麼又來了?
不知道。
就是想來。想看看她,哪怕遠遠地看一眼。
保安認出了他,一臉警惕:“厲先生,您不能再進去了。上次您寫的保證書……”
“我不進去……”厲司爵苦笑,“我就在這兒……就在這兒站一會兒……”
保安猶豫了一下,沒趕他,但也沒走開,就在旁邊盯着。
厲司爵靠着牆,抬頭看着那扇亮着燈的窗戶。
雨還在下,不大,但很密。他的頭發溼透了,衣服也溼透了,貼在身上冷得發抖。
但他不想走。
他就想這麼站着,像自虐一樣,讓雨水澆醒自己,讓自己記住此刻的疼。
不知站了多久,那扇窗戶的燈滅了。
她睡了。
和誰一起?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鑽進他心裏。
他突然控制不住了。
他沖進小區,保安想攔,但沒攔住。他像瘋了一樣沖到單元樓下,按響了門鈴。
一遍,兩遍,三遍。
沒人開。
他就一直按,一直按。
終於,門禁系統裏傳來厲震霆冰冷的聲音:“誰?”
“爸……是我……”厲司爵的聲音沙啞得厲害,“開門……讓我進去……”
“司爵?”厲震霆的聲音更冷了,“你喝多了。回去。”
“我不回去!”厲司爵吼,“我要見婉清!我要跟她說話!”
“她睡了。”
“那你出來!爸,你出來!我們談談!”
對講機裏沉默了幾秒。
然後,厲震霆說:“等着。”
門開了。
厲司爵沖進電梯,按了樓層。電梯上升時,他看着鏡子裏那個狼狽的自己——頭發凌亂,眼睛充血,衣服溼透,渾身酒氣。
真夠難看的。
可他顧不上了。
電梯門打開,厲震霆已經站在門口。他穿着家居服,臉色沉得嚇人。
“進來。”他只說了兩個字。
厲司爵走進客廳。客廳裏還亮着燈,但簡婉清不在。臥室的門關着。
“她呢?”厲司爵問。
“睡了。”厲震霆關上門,“你有什麼事,現在說。”
厲司爵看着他父親,看着這個從小到大都讓他敬畏的男人,突然笑了,笑得很苦:“爸,你真厲害。”
“什麼意思?”
“把我的老婆搶走了,還把她照顧得這麼好。”厲司爵的聲音在發抖,“你看,她現在多幸福……笑得那麼開心……可那本來是我的……本來是我的幸福!”
厲震霆的眼神冷得像冰:“司爵,你搞清楚。是你先不要她的,是你爲了蘇薇薇拋棄她的。現在她找到了幸福,你憑什麼來指責?”
“我後悔了!”厲司爵吼,“我他媽後悔了!爸,你知不知道我這幾個月是怎麼過的?我每天都夢見她,夢見我們的孩子……我快瘋了!”
“那是你的事。”厲震霆的語氣沒有任何溫度,“你自己做的選擇,自己承擔後果。”
“可你是我的父親!”厲司爵的眼睛紅了,“你怎麼能……怎麼能搶我的女人?”
“她不是你的女人了。”厲震霆一字一句地說,“從你在離婚協議上籤字的那一刻起,她就和你沒關系了。她現在是我的女人,是我要保護、要珍惜的人。”
這句話像一把刀,狠狠捅進厲司爵心裏。
他踉蹌着後退一步,靠在牆上,眼淚流了下來:“爸……你就不能……不能讓給我嗎?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把婉清還給我,好不好?我求你了……”
“不可能。”厲震霆的回答斬釘截鐵,“司爵,感情不是物品,不能讓來讓去。而且,婉清不是物品,她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選擇你?”厲司爵哭得更凶了,“她怎麼會選擇你?你比她大那麼多……你是她前公公……外面的人會怎麼說她?”
“我不在乎。”厲震霆說,“婉清也不在乎。我們只想好好生活,好好把孩子養大。司爵,如果你真的愛她,就應該祝福她,而不是來打擾她。”
“我不祝福!”厲司爵歇斯底裏地吼,“我憑什麼祝福?那是我老婆!我孩子的媽!”
他的聲音太大了,臥室的門開了。
簡婉清站在門口,穿着睡衣,臉色蒼白。她顯然被吵醒了,眼睛還帶着睡意,但很快被眼前的場景驚醒了。
“你們……”她的聲音很輕,“在吵什麼?”
厲司爵看到她,眼睛一亮,想沖過去,但被厲震霆攔住了。
“婉清!”厲司爵喊,“婉清你聽我說……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們復婚,我們一起把孩子養大……我保證,我以後一定好好對你……”
簡婉清看着他,眼神很平靜。
平靜得讓厲司爵心慌。
“厲司爵,”她開口,聲音不大,但很清晰,“我們已經離婚了。而且,我現在和厲先生在一起。”
“那是錯的!”厲司爵吼,“婉清,那是錯的!他是我爸!你們這樣……外面的人會怎麼看你?孩子長大了會怎麼想?”
“那是我們的事。”簡婉清說,“厲司爵,請你離開。我現在需要休息。”
“我不走!”厲司爵掙扎着想掙脫厲震霆的手,“婉清,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現在什麼樣子……我都是爲了你……我愛你啊……”
“你愛的不是我。”簡婉清搖頭,“你只是不甘心。厲司爵,放下吧。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
“我不放!”厲司爵哭了,哭得像個孩子,“我放不下……婉清,我放不下……”
厲震霆看着兒子這副樣子,眼神復雜。他鬆開手,走到廚房,接了一盆冷水。
然後,他走到厲司爵面前,毫不猶豫地,把整盆水潑在他頭上。
“譁啦——”
水澆了厲司爵一身。
他愣住了,渾身溼透,酒醒了大半。
“醒了嗎?”厲震霆問,聲音冰冷。
厲司爵呆呆地看着他,又看看簡婉清,再看看自己狼狽的樣子。
“司爵,”厲震霆的聲音很沉,“你看看你自己,像什麼樣子?一個男人,因爲感情受挫,就酗酒鬧事,騷擾前妻,你覺得你配當父親嗎?”
厲司爵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婉清懷孕八個月了。”厲震霆繼續說,“她需要安靜,需要休息,需要好的心情。可你在做什麼?你半夜跑來鬧,吵醒她,讓她難過。司爵,你口口聲聲說愛她,可你的愛就是這樣?就是讓她不得安寧?”
“我……”
“你連當父親的資格都沒有。”厲震霆打斷他,“一個真正的父親,會保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會給她們安穩的生活。可你呢?你給了婉清什麼?傷害,背叛,還有現在這些不堪的糾纏。”
這些話像鞭子一樣,抽在厲司爵心上。
他慢慢滑坐在地上,抱住頭,痛哭失聲。
“我知道……我知道……”他哭着說,“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厲震霆看着他,眼神裏有一絲不忍,但更多的是決絕。
“司爵,你聽着。”他說,“從現在起,我不準你再騷擾婉清。如果你再來,我會報警,會申請禁止令。我說到做到。”
厲司爵抬起頭,滿臉淚水:“爸……你真的……真的不要我了嗎?”
“我要你成長。”厲震霆說,“我要你像個男人一樣,承擔起自己的責任。而不是像個孩子一樣,得不到就哭鬧。”
客廳裏安靜下來。
只有厲司爵壓抑的哭聲。
簡婉清站在臥室門口,看着這一幕,心裏五味雜陳。
她恨過厲司爵,怨過厲司爵。但看到他此刻的樣子,她恨不起來,也怨不起來。
只有悲哀。
爲這段失敗的婚姻悲哀,爲這個迷失的男人悲哀,也爲曾經愛過他的自己悲哀。
良久,厲司爵停止了哭泣。
他慢慢站起來,看着簡婉清,眼神復雜,但已經沒有了剛才的瘋狂。
“婉清,”他的聲音很啞,“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簡婉清沒說話。
“我……”厲司爵深吸一口氣,“我不會再來了。我保證。”
他頓了頓,看向厲震霆:“爸,我會證明的。”
“證明什麼?”
“證明我能做個好父親。”厲司爵的眼神很堅定,“雖然孩子……孩子可能不會認我。但我會證明,我不是個廢物,不是個只會哭鬧的混蛋。”
厲震霆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後點頭:“好,我等着。”
厲司爵最後看了簡婉清一眼,那眼神裏有太多東西——悔恨,不舍,祝福,還有放手。
然後,他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關上。
客廳裏恢復了安靜。
厲震霆走到簡婉清面前,輕輕抱住她:“沒事了,去睡吧。”
“他……”簡婉清的聲音有點抖,“他真的會改嗎?”
“不知道。”厲震霆實話實說,“但至少,他願意去試。”
簡婉清靠在他懷裏,閉上眼睛。
窗外的雨還在下。
但有些東西,在這場雨裏,被沖刷幹淨了。
第二天早上,簡婉清醒來時,厲震霆已經做好了早餐。
“他昨晚……”她問。
“走了。”厲震霆把煎蛋放在她面前,“我讓司機送他回去的。放心,他沒事。”
簡婉清點點頭,低頭吃早餐。
吃完早餐,厲震霆去公司了。簡婉清一個人在家,心裏卻不像以前那樣空蕩蕩的。
她知道,有些事真的結束了。
下午,她收到了一個快遞。
是一封信。
厲司爵的字跡。
【婉清:
對不起。
這三個字我說過很多次,但這一次是最真心的。
昨晚的事,我很抱歉。讓你受驚了,也讓我爸爲難了。
我想了很久,想明白了很多事。
我愛你,是真的。但我愛你的方式錯了。我以爲占有就是愛,糾纏就是愛,但其實那不是。真正愛你,是希望你幸福,哪怕給你幸福的人不是我。
我爸說得對,我連當父親的資格都沒有。一個真正的父親,不會讓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難過。
所以,我決定離開一段時間。去國外分公司,從基層做起。我想證明,我能成爲一個配得上“父親”這個稱呼的人。
孩子出生的時候,我可能不在。但我會托人送禮物,也會在遠方祝福。
婉清,好好生活,好好愛自己,好好愛孩子。
也請你,幫我照顧我爸。他年紀大了,工作又忙,你多提醒他注意身體。
最後,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厲司爵】
信不長,但字字誠懇。
簡婉清看着信,眼淚掉了下來。
但這次,不是難過的眼淚。
是釋然的眼淚。
她拿起手機,想給厲震霆打電話,告訴他這件事。
但想了想,又放下了。
有些事,不需要說。
放在心裏,就好。
窗外的雨停了。
陽光透過雲層灑下來,照在陽台上那盆白山茶上。
花開了。
潔白的花瓣上,還掛着晶瑩的雨滴。
像眼淚。
也像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