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陸昭頭一回見周景行下廚。
晨光斜斜淌進膳房,正落在男人寬肩窄腰的背影上。他常着的烏錦長袍卷至肘彎,露出線條利落的小臂,銀線暗紋在晨光裏若隱若現。
鐵鍋顛起時,他竟閒閒將左手負在身後,只憑右手腕翻轉控勺,熱油濺起的弧度都透着熟稔,半點不見世家公子的生澀。
這位舅舅昔年在軍中立身數載,刀光劍影裏磨出一身鐵血英氣,骨子裏卻仍帶着周氏門閥的矜貴。
如今調返京都身居要職,眉宇間更添了幾分深不可測的城府,偏此刻系着素色布巾掌勺的模樣,倒生出些煙火氣來。
“舅舅。”
陸昭輕倚在描金門框上,聲音清潤。
目光掠過案上那只霽青瓷碗 —— 正是昨夜盛醒酒湯的那只,此刻已洗得瑩白透亮。
她唇角不自覺漾起淺彎,心底悄悄轉着念頭:這是要常住下來了?
可終究沒問出口。她太清楚這位舅舅的性子,向來是話只說三分,餘下的全憑人猜,便是問了,也未必能得句實言。
周景行背對着她,只淡淡 “嗯” 了一聲算作應答。
轉身時,手中已多了只白瓷盤,內裏臥着金黃的蛋羹,旁側擺着兩片烤得微黃的胡餅,熱氣氤氳間,香氣悄然漫開。
陸昭上前接過,指尖觸到瓷盤的溫熱,端至八仙桌旁靜靜立着。
待周景行解下布巾入座,她才拿起竹箸輕挑 —— 蛋羹滑嫩如凝脂,入口即化,胡餅烤得外酥內軟,麥香混着淡淡的蔥油味,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
“方才是外祖父遣人來麼?”
她挾了小塊胡餅入口,輕聲問道。
實則她對那位外祖父向來生疏,自五歲那年匆匆見過一面,這些年再無往來,連老人的樣貌都已模糊在記憶裏。
此刻陡然發問,不過是想打破這膳房裏的沉寂,尋個由頭搭話罷了。
周景行卻答非所問,指尖叩了叩桌面:“前些時日買來的新衣,尺寸小了些,怎麼不說?”
陸昭持箸的手一頓,眸中閃過絲詫異。
心下暗忖:旁人一番好意相贈,即便不合身,也該領這份情,若直言嫌棄,豈不是失了禮數?
她垂眸掩去思緒,輕聲應道:“料子細軟,樣式也雅致,挺好的。”
周景行聞言,緩緩放下玉箸,侍女適時奉上溫水與素帕。
他淨了手,抬眼望來,目光直白得不含半分迂回:“陸昭,既我將你接至我身邊,往後這裏便是你的家。”
“從前你在那邊的衣食規格,在府中分毫不會減損。”
他指尖摩挲着帕角,語氣添了幾分鄭重,“往後有任何需求,直管告知管家或是直接尋我,不必藏着掖着。我瞧着,你也不是那趨炎附勢、委屈求全的性子。”
一番話落地,晨光似也靜了幾分。
陸昭捏着竹箸的指節微微泛白,心裏翻涌着說不清的滋味。
有意外,有暖意,更有幾分忽然被人記掛的酸澀,五味雜陳,竟不知該如何應答。
更別提臨行時,舊宅管家爺爺拉着她的手反復叮囑:“姑娘此去周家,終究是寄人籬下,須謹言慎行,多看臉色,能忍則忍,萬不可惹人厭棄。”
那些話如烙印般刻在心上,讓她這些日子始終壓着性子,凡事都小心翼翼。
“現在,沒什麼對我說的?”
周景行再度開口,嗓音依舊冷淡低沉,卻帶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
陸昭抬眸迎上他的視線,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沒有半分苛責,只有坦蕩的詢問。
她攥了攥竹箸,終是卸了幾分拘謹,實話實說:“外衫確實窄了些,穿着略緊。”
話音頓了頓,臉頰泛起微熱,卻還是咬牙全盤托出,“其實…… 連內裏的褻衣,尺寸也不合宜。”
周景行正持着青瓷杯的手猛地一頓,指節不經意間收緊,杯沿與桌面輕輕相觸,發出極輕的聲響。
片刻後,他若無其事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溫水,喉結滾動間,只平靜扔下一句:“吃完飯,跟我走。”
食罷,周景行便令人備車,帶着陸昭往市集而去,找了一家品質上好的衣店。
他於休憩處候着,令她自入內挑選褻衣,言明看中之物盡可買下,無需顧慮銀錢。
往日裏,陸昭裏外衣物皆由母親置辦,是以連自身合宜的尺寸也不甚明晰。
店內女掌櫃當僅向她胸前瞥了一眼,便精準取來數件偏大的主腰,隨口贊道:“小娘子身形豐腴,較同齡之人着實出衆。”
聞聽此言,陸昭心中五味雜陳,竟不知如何回話。
她實則盼着身形能纖細些,這般着衣也更顯利落,可每次將這心思說與友人聽,總遭她們笑罵,稱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周景行素日裏從無陪人逛市集的閒情,即便是家中母妹,也向來只付銀錢,從不親隨。
才在布莊旁的茶座坐了一刻鍾光景,他已覺百無聊賴,桌上的粗瓷茶盞竟空了三四回。
“景行哥?”
市集裏貨郎的吆喝、絲竹鋪的彈唱交織成一片喧囂,忽有女子的聲音穿透其間。
周景行抬眼淡淡一掃,僅微微頷首示意,神色未改分毫。
“果真是你。”
李薇臉上漾着藏不住的笑意,款步上前:“你自外任調回京都也有些時日了,何時得空,咱們一衆舊識聚聚?”
周景行這才正眸看她,語氣疏淡如涼玉:“且待閒時再說。”
李薇的目光掃過他身後 “內帷裁制” 的布莊幌子,臉上的笑意陡然僵住,驚道:“何等人物,竟能讓你在此候着陪逛衣鋪?”
周景行面無表情,尚未開口,便聽得一陣脆生生的嗓音從布莊門內飄出:“挑好啦,咱們走罷。”
周景行起身接過布包,對李薇略一點頭,便帶陸昭離開。
二人走在市集裏,陸昭忍不住回頭望那布莊前的女子 —— 身姿高挑,衣着素雅,確是個美人。
轉瞬之間,她心裏已轉了好幾念:是舅舅的青梅?還是曾有情分的故人?
“陸昭,要撞柱子了?是嫌自己的腦袋不夠硬麼?”
周景行冷冽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
陸昭一驚,見鼻尖離朱紅廊柱只剩寸許,臉頰發燙,忙不迭收住腳。
她偏頭喚道:“舅舅,”
隨即趨步追上他闊大的步履,輕聲問:“晨間您說有話不必藏心,如今我能問一事麼?”
周景行微睇她一眼,聲冷如霜:“不可。”
“爲何?您先前不是說……”
“我教你陳說己需,而非讓你打探我的私事。”
陸昭一時語塞:“........”
是夜,周景行本有宴飲之約。
二人剛回別院,門上小廝已捧着烏木拜匣候在階前,見他進來便躬身稟道:“爺,赴宴的拜帖到了。”
說罷雙手奉上拜匣。
陸昭正坐在廳中軟榻上捻着帕子,見周景行換了身月白常服從內室走出,忙不迭起身,眼中亮得像盛了星光:“舅舅,我不想獨自留在此處,能隨您同去麼?您只管議事,我尋個角落待着便好。”
周景行將換下的錦袍搭在臂彎,聞言眼簾微眯,指尖漫不經心地摩挲着袍角紋樣,並未應聲。
他心中早已透亮,這哪裏是商議,分明是她早拿定的主意 —— 瞧她身上,已換了件素綾長裙,裙裾繡着細密纏枝蓮紋,垂髫偏挽在左鬢,用一支銀質小掠兒綰着,發尾還系了朵嫩黃絨花,襯得眉眼愈發靈動。
“跟着去做什麼?替我擋酒不成?”
男人抬步往門邊走去,皂靴踩在金磚上悄無聲息,步履從容不迫。
陸昭猜不透他是應了還是拒了,心像揣了只亂撞的兔子,卻仍是默不作聲地提起裙擺,亦步亦趨跟在其後。
等候在外的,仍是昔年同往榕城接她的護衛。
見她出來,護衛拱手爲禮,恭敬喚道:“陸小姐。”
陸昭面帶淺笑,立在車轅外兩步之遙,溫聲道:“直呼我名陸昭便可。”
她瞥見周景行已獨自登車落座,未得他頷首應允,自不敢貿然上前,只得靜立原地等候示意。
那輛烏木馬車始終未動,約莫半盞茶的光景,周景行的目光才透過車窗幽影落在她身上,修長指節輕叩窗櫺。
此乃二人默認的默契,算是無聲的應允。
陸昭不敢耽擱,利落掀簾上車,掩好車簾後,側身斂衽,含笑道謝:“多謝舅舅。”
陸昭展顏一笑,眼角那顆玉帶痣愈發明豔,頰邊還漾開一痕淺淺梨渦,乖順模樣瞧着純善無害。
周景行心中暗忖,這丫頭竟成了甩不掉的小尾巴。
他錯開目光,聲線冷淡無波:“等下到了地方,沒有我的允準,不可擅自亂跑。”
“…… 好。”
她低低應了一聲,語氣溫順。
車前的護衛暗自訝異,這陸姑娘與昔年赴榕城相接時,判若兩人。
如今她靜靜坐於車中,同自家那位冷厲寡情的主子相較,恰似一輪暖煦朝陽,渾身透着融融暖意,驅散了周遭的清冷。
茶室隱於一座帶院老宅之中,瞧這規制,約莫是前朝某位王爺的舊府邸。
院中石階皆爲古舊雲紋大理石所砌,歷經百年風霜,石面已磨得溫潤光滑,隱隱泛着幽光。
兩扇朱漆對開大門,漆色雖有些斑駁,卻仍透着當年的恢宏氣象,門側一對石獅子昂首而立,鬃毛猙獰、爪下踏球,周身刻痕浸着歲月滄桑,皆是見證了百年風雨的老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