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行終是先開了口,語氣裏添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疲憊,“縱是有隱情,撒謊亦是不該。回府後將前因後果一一寫來,再不許有半分隱瞞。”
陸昭抿着唇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只是重新蜷回角落,將臉埋得更深了些。
“您終究是不信的,對嗎?”
陸昭忽然抬眼,聲音裏已染了濃重的哭腔,方才強壓的情緒如決堤洪水般傾瀉而出。
淚珠砸在衣襟上,洇開的溼痕迅速蔓延,“你們這些長輩,只信自己認定的道理,何曾肯聽半句辯解?可傅懷瑾他真是我一起長大的玩伴……”
話至傷心處,她終於泣不成聲,肩膀劇烈顫抖着,發髻上的珍珠步搖撞出細碎的嗚咽:“我、他,還有筱筱,自幼時便相識,又一起長大,情誼自是非比尋常。可自家中遭變,因些不得不避的緣由,他們數月未曾與我通音訊 —— 我日夜輾轉,以爲是自己品行卑劣,才連這份友情都守不住。”
周景行指尖的動作徹底僵住,青玉扳指抵在掌心,竟覺出幾分硌痛。
“此次他前來,是冒着被宗族除名的風險啊!”
陸昭拔高了聲音,淚眼中滿是悲憤,“族譜除名堪比社會性死刑,一旦被朱砂筆塗去姓名,便成了無根之萍,連祭祀祖先的資格都沒了!他這般爲我,我雖日日提心吊膽怕您察覺,心底卻是歡喜的 —— 那是失而復得的情誼,怎會不珍惜?”
她深吸一口氣,淚水糊住了視線,卻依舊字字清晰:“今日隨他回客棧,不過是取他們捎來的禮物。可您不分青紅皂白,便說我與男子同宿…… 這般污人名節的話,您怎能說得出口?”
車廂內的寂靜被她的哭訴撕碎。
周景行剛要開口斥責,卻見少女猛地抬頭,淚溼的臉頰泛着倔強的紅:“我仍是完璧之身,舅舅怎能這般輕賤我!”
這一句像驚雷炸在耳畔,周景行猛地摁了摁太陽穴,竟被這連珠炮似的哭訴噎得無言以對。
尤其是最後那句擲地有聲的辯解,讓他喉間發緊,先前準備好的訓誡盡數堵在喉頭。
周景行沉默着,指尖反復摩挲着扳指,任由陸昭的抽泣聲在狹小的空間裏起伏。直到她的哭聲漸弱,肩膀的顫抖趨於平緩,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裏竟帶着幾分自己都未察覺的沙啞:
“此事…… 確是我失言了。”
陸昭猛地抬眼,淚眼朦朧中望着他緊繃的下頜,一時忘了哭泣。
她從未想過,素來嚴苛的舅舅,竟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月光從車簾縫隙漏進來,恰好落在他泛白的指節上,倒像是爲這遲來的軟和,鍍上了一層清冷的光。
周景行終是無奈一嘆,探手從袖中抽出一方素色錦帕 —— 那帕子邊角繡着細巧的雲紋,原是隨身備着的拭汗之物。
他傾身向前,粗糲的指腹襯着柔滑的錦緞,在她淚痕未幹的臉頰上胡亂一抹,將殘留的淚漬拭去大半,語氣裏帶着幾分咬牙切齒的嗔怪:“我方才說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這伶牙俐齒的本事,倒是越發見長了。”
陸昭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一怔,隨即抿緊了唇,飛快垂下眼簾盯着自己繡着纏枝蓮的鞋尖,長長的睫毛還掛着未幹的水珠,輕輕顫動着。
沉默半晌,才從喉嚨裏擠出一句細弱的呢喃:“前番欺瞞舅舅,確是我的不是,我知錯了。”
她頓了頓,聲音雖仍發顫,卻多了幾分執拗,“但傅懷瑾絕非我的良人,剛剛也只是取物件,並未與他同宿,還望舅舅明察。”
周景行看着她這副模樣,心頭的火氣竟消了大半。
這丫頭倒真是有趣,認錯時誠懇得低眉順目,可一旦觸及清白名聲,又犟得像頭不肯低頭,半點不肯含糊。
正如古人所言 “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她既知欺瞞之錯,便算有悔悟之心;而堅守無過的底線,更見其心性耿直。
他指尖摩挲着錦帕的雲紋邊角,暗自思忖:往日只當她性子怯懦,如今看來,竟是個 “有錯便認,無過則辯” 的有原則之人。
誰說她溫順乖巧?這般能言善辯、據理力爭的模樣,倒比尋常嬌養的閨閣女子多了幾分筋骨。
“罷了。”
周景行將錦帕丟回袖中,語氣終是軟了些,“既已認錯,此事便先記下。但往後再不可這般撒謊欺瞞 —— 君子之過如日月食,錯了便改,何須遮掩?反倒是藏着掖着,才容易引人猜疑。”
陸昭聞言,猛地抬頭看向他,杏眼裏還帶着未散的水汽,卻亮得像揉進了星光。
她用力點了點頭,聲音裏終於有了幾分雀躍:“我記住了!往後定不敢再欺瞞舅舅!”
周景行收回落在她臉上的目光,隨手將那方沾了淚痕的錦帕擲於案幾。
他語氣重歸平靜,聽不出喜怒:“往後再有友朋來訪,不論留宿府中還是安置客棧,只管告知於我,自會讓人妥當安排。但記住,需得提前稟明,不可再行隱瞞。”
陸昭吸了吸發酸的鼻子,纖長的睫毛仍帶着溼意,側眸看向他棱角分明的側臉,輕聲應道:“我知道了。”
周景行抬手推開側邊車窗,夜風裹挾着桂香涌入車廂,吹散了殘留的沉悶。
“陸昭,兒女情長並非齷齪事,不必如臨大敵般遮掩。”
他忽然開口,聲音混着淡淡的煙味,竟比先前溫和了幾分,“待你及笄之後,若真有傾心之人,只需品行端正、家風清正,便只管領回府中讓我瞧瞧,無需藏藏掖掖。”
陸昭萬沒想到他會說起此事,杏眼微微睜大,長睫下意識眨了眨,一時竟不知如何應答 —— 往日裏舅舅對 “私情” 二字避如蛇蠍,今日卻主動鬆了口,倒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但此刻不行。”
周景行話鋒一轉,語氣陡然沉了下來,帶着不容置喙的威嚴,“你如今正值束發求學之年,便是尋常男伴,亦需守好男女大防,不可交往甚密。”
這話聽得陸昭暗自撇嘴,雖知舅舅是爲她着想,卻仍覺這般規矩太過嚴苛。
青春年少的心性本就如春日柳絮,哪能時時都守着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