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青石板的細碎聲響漸歇時,陸昭才從混沌中勉強掙出半分意識。車輿早已停在別院朱漆門前,兩盞掛在車轅的琉璃燈映得門首銅環泛着暖光,她卻對這一路的顛簸全無記憶。
白日裏跟着傅懷瑾遊賞城郊別苑,本就耗得神思倦怠,回程時又因護着傅懷瑾與周景行唇槍舌劍半日,只覺渾身骨頭都散了架,登車時被軟褥一裹,眼皮便重得再也掀不開,竟直直睡了過去。
朦朧間,腕間忽竄來一縷沁涼,似有細雪落在肌膚上,順着血脈往心口鑽。
陸昭睫毛顫了顫,緩緩睜眼,入目是車輿內鋪着的菱紋錦茵,鼻尖縈繞着淡淡的鬆煙墨香與草木氣息,一時竟不敢稍動。
隨行的兩名護衛早已識趣退下,連御者柳青也守在車外,寬敞的後輿內唯餘她與周景行二人。
他就坐在對面的錦凳上,身形微傾,一頭蓬鬆烏發用玉簪鬆鬆束着,幾縷碎發垂在額前。
陸昭順着那發絲望去,正撞見他微微頷首的模樣 —— 眉骨鋒利如裁,鼻梁高挺,下頜線利落分明,周身氣度本如出鞘利劍般含着剛銳,此刻神情卻如雲淡風輕,指尖捻着細瓷藥瓶的動作,竟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溫柔。
原來周景行正爲她敷藥。
方才爭執時她不慎撞在車欄上,腕間蹭破了塊油皮,彼時只顧着與他辯駁,倒沒覺出疼,此刻被藥膏一激,才泛起細密的癢意。
陸昭偷眼瞧他,見他先用銀籤挑出一點乳白藥膏,在指尖揉開,再輕輕覆在傷口上,指腹按壓的力道不重不輕,恰好能將藥力揉進皮肉裏。
這般嫺熟精妙的手法,想來是在軍中練出的本事,這般皮肉微傷,在他眼中本算不得什麼,此刻卻似傾注了十二分專注 —— 只因其爲女子。
陸昭忽然想起方才自己的失態。不過是被他幾句冷言噎得委屈,竟當着護衛的面紅了眼眶,淚珠砸在錦帕上的聲響,此刻想來都覺得發燙。
她暗自啐了自己一口,卻見周景行已取過剪好的細帛,正一圈圈往她腕間纏繞,帛布上還帶着日曬後的暖意,與藥膏的清涼交織在一處。
這便是他起初不願應承養姐所托的緣由了。
陸昭望着他低垂的眼睫,忽然明了。女子多嬌敏,尤是她這般豆蔻年華的,心思比衙署頒下的政令文書更難揣測,前一刻還哭着數說他嚴苛霸道,此刻倒又覺得他指尖溫柔。
“舅舅。”
陸昭凝望着他專注的模樣,喉間發緊,輕聲喚道。
周景行頭未抬,只淡淡應了聲 “嗯”,尾音落在寂靜的車輿裏,竟有種奇異的暖意。
他纏帛布的動作不停,最後在腕間打了個小巧的方結,手法規整得像在處理公文。
“舅舅是好人,縱有時稍顯嚴厲。”
陸昭急忙補了一句,像是要爲方才的啼哭找個台階。
周景行的動作忽得一頓,抬眼斜睨她一眼。
眸色微冷,卻藏着幾分不易察覺的促狹,仿佛在說:這便又贈 “好人” 之名了?方才哭着數說他不是的,又是誰?
“有話直說。”
他的聲音裏聽不出情緒,指尖已將藥瓶與剩餘的細帛收進錦盒。
陸昭試了試手腕屈伸,帛布纏得妥帖,既不鬆垮也不勒人,想必是怕她嫌疼。
她心頭一暖,對他淺淺一笑,眼尾還帶着未褪盡的紅痕:“明日傅懷瑾要回去,舅舅的馬車與柳青大哥可暫借一用?想勞煩柳大哥送他一程。”
她這話並非無的放矢。
那柳青年方二十三,昔年從軍演武時腹受重創,傷好後便解甲歸田,在京中輾轉許久,竟要靠幫人拉貨操賤役謀生。
周景行去年調任京中,偶然撞見他在寒風中搬卸重物,見他雖身形瘦削卻眼神堅毅,便招至麾下做了御者,待他素來寬厚。
傅懷瑾自小就嬌貴,回程山路顛簸,有柳青護送,她才能放心。
周景行將錦盒擱在案上,指尖叩了叩車板,發出沉悶的聲響。
車外傳來柳青輕咳的聲音,想來是在提醒時辰不早了。
他沉默片刻,才拋下一句:“明日再議。”
這話說得模棱兩可,算不得應,也未算拒。
陸昭卻鬆了口氣,她知道,這話落在周景行口中,便是八九不離十的應允了。
車輿外的風忽然大了些,吹動着篷蓋內側的夔龍紋繡品,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倒讓那慣常冷硬的輪廓,柔和了幾分。
天剛蒙蒙亮,窗櫺外還蒙着層淡青色的霧靄,陸昭便已披衣起身。
昨夜輾轉半宿,心裏總記掛着借車之事,連帶着腕間細帛纏着的傷口都似有若無地發癢。
她輕手輕腳推開房門,院中的金桂樹還凝着晨露,細碎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沾了層溼漉漉的水光。
轉過抄手遊廊,遠遠便見周景行立在別院的車馬場邊。
他未束發,烏絲垂在肩頭,晨光透過薄霧落在他側臉上,將下頜線的輪廓暈得柔和了些。昨日那身墨色錦袍換成了月白常服,腰間只系着塊素面玉佩,倒少了幾分往日的凌厲。
陸昭加快腳步上前,剛要開口復述昨夜的請求。
便傳來周景行冷淡的嗓音:“還不走?”
陸昭正望着他出神,聞聲抬眼,見他已立在巷口等着,月白常服的衣角被晨風吹得微揚,回眸時眸色依舊清寒。
她連忙斂了神,快步跟上,歪着腦袋屈膝行禮:“多謝舅舅費心安排。”
周景行卻未接話,只轉身往街市方向走去,玄色靴底踏過青石板,留下沉穩的腳步聲。
陸昭只好快步跟上,像條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
不多時,便見前方鋪子掛着 “懷山堂” 的牌匾,櫃台上陳列着各式牛皮描金匣,匣身繪着山水人物紋樣,一看便知是上等特產。
不等陸昭反應,周景行已進店吩咐掌櫃:“取四匣陳化三年的山藥片,兩盒懷牛膝膏。”
話音未落,便見夥計捧着鎏金銅鎖的木匣出來,匣蓋打開時,還能聞到淡淡的藥香。
他親自驗看了封條,才示意夥計送到停在街邊的輜車上 —— 那車本是用來載運重物的,此刻已鋪了軟墊,恰好安放這些禮盒。
陸昭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心頭竟泛起酸澀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