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的白熾燈燈管發出輕微的嗡鳴，將桌面上那塊布滿焊點的電路板照得纖毫畢現。焊錫凝固後留下的銀亮色斑點，像是散落在墨綠色基板上的碎鑽，而示波器屏幕上跳動的波形，卻讓林舟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
省賽預選賽的靜態測試成績已經公示，他設計的差分放大電路以滿分的成績順利晉級，但動態工況下的測試數據，卻成了懸在他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剛才的測試中，當輸入信號頻率提升至1MHz時，輸出波形的頂部就開始出現明顯的平頂失真，頻率再往上推，失真程度更是呈指數級加劇，原本該是標準正弦波的曲線，硬生生被扭曲成了鋸齒狀。
“還是不行。”張弛把手裏的萬用表往桌上一放，聲音裏帶着掩不住的疲憊，他揉了揉通紅的眼睛，眼底的血絲像蛛網一樣蔓延開來，“我們試了七種RC補償網絡的參數組合，從100pF的瓷片電容到10nF的鉭電容，電阻值也從1kΩ調到了100kΩ，可高頻失真的問題一點沒解決，反而把低頻段的相位裕量給拉低了。”
林舟沒說話，只是伸出手指，輕輕摩挲着電路板上那排緊密排列的差分對管。指尖傳來的微涼觸感，讓他混亂的思緒稍微沉靜了幾分。他的目光落在一旁攤開的筆記本上，那上面密密麻麻記滿了這兩天的調試數據，從電源紋波的幅值到地線阻抗的測算值，每一個數字都清晰可見，可偏偏就是找不到問題的症結所在。
“要不……我們還是妥協吧？”張弛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動搖，“組委會的規則裏，只要求在500kHz頻率內保持波形不失真，我們只要把高頻段的參數舍棄掉，專注優化中低頻，就能穩穩拿到省賽的入場券。”
這話像是一根針，刺中了林舟心裏最不願鬆口的地方。他想起外公臨終前，顫巍巍地把那本泛黃的手稿交到他手裏時說的話：“做電路，就像做人，不能總想着退一步海闊天空，有些坎，你跨過去了，才算是真正入了門。”
那本手稿此刻就壓在筆記本下面，林舟伸手把它抽出來，指尖拂過封面那幾個褪色的鋼筆字——《精密模擬電路的動態補償技術》。這是外公年輕時在國營電子廠做工程師時，一筆一劃記錄下來的心血，裏面不光有電路圖和公式推導，還有很多他親手做的實驗筆記，以及一些在當時看來頗爲超前的設計思路。
之前林舟翻看過無數次，可大多是囫圇吞棗，只記住了一些皮毛。此刻他抱着最後一絲希望，一頁一頁地仔細翻着，目光在那些潦草卻有力的字跡上逡巡。突然，一行加粗的批注映入眼簾，像是一道閃電劈開了他腦海裏的混沌：靜態補償是死的，動態補償是活的。補償參數若不能隨信號頻率實時變化，便如同刻舟求劍，治標不治本。
“刻舟求劍……”林舟喃喃自語，反復咀嚼着這四個字，眼睛裏漸漸泛起了光。他猛地一拍大腿，聲音裏帶着壓抑不住的興奮：“我知道了！張弛，我們之前的思路從根上就錯了！”
張弛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茫然地抬起頭：“錯了？哪裏錯了？”
“傳統的RC補償網絡，是靜態的。”林舟快步走到白板前，抓起馬克筆，在上面飛快地畫了起來，筆尖與白板碰撞發出沙沙的聲響，“電容和電阻的參數都是固定的，不管輸入信號的頻率怎麼變，補償的幅值和相位都是一成不變的。可寄生電容的容抗是隨頻率變化的——頻率越高，容抗越低，對信號的衰減作用就越強。我們用固定的參數去補償變化的幹擾，怎麼可能有用？”
他的筆尖在白板上畫出一個差分放大電路的核心架構，然後在旁邊補充了一個由運算放大器、電容和電阻組成的新模塊：“我們需要設計一個有源動態補償網絡。讓補償電路的輸出參數，跟着輸入信號的頻率實時調整。頻率升高，補償的幅值就同步增大，相位也相應偏移，這樣才能精準抵消寄生電容帶來的幹擾。”
張弛順着他的筆尖看去，眼睛越睜越大，原本疲憊的神色被震驚取代：“有源動態補償？可是這樣的話，我們需要額外增加一個頻率檢測模塊吧？不然怎麼判斷輸入信號的頻率變化？而且運算放大器會增加電路的功耗，省賽對功耗的限制可是很嚴格的。”
“頻率檢測不用單獨做模塊。”林舟搖了搖頭，手裏的馬克筆沒有停下，“我們可以從差分電路的輸入端引出一小部分信號，經過一個電壓比較器和RC積分電路，把頻率信號轉換成直流電壓信號。這個直流電壓可以用來控制一個變容二極管——你想，變容二極管的結電容是隨反向偏置電壓變化的，用它來替代補償網絡裏的固定電容，不就實現了補償參數的動態可調嗎？”
他頓了頓，又在白板上標注出幾個關鍵參數：“至於功耗問題，我們可以選用微功耗的運算放大器，比如TI的OPA333，靜態電流只有1.8μA，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且補償模塊的體積很小，我們可以把它集成到電路板的地線層下面，不會占用核心功能區的空間，完全符合大賽的規則要求。”
張弛湊到白板前，盯着那個初具雛形的電路架構，手指在上面輕輕點着，嘴裏念念有詞地計算着：“輸入信號分壓取樣……電壓比較器整形……積分電路轉換爲直流控制電壓……變容二極管調整補償電容值……林舟，這個思路是通的！太通了！”
他猛地轉過頭，看向林舟的眼神裏滿是激動，之前的倦意一掃而空：“我們之前怎麼就沒想到呢？居然鑽到靜態補償的死胡同裏出不來了！”
“是外公的手稿提醒了我。”林舟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那本泛黃的冊子，眼底閃過一絲暖意，“他說，做電路要懂得‘順勢而爲’，不能跟變化的信號硬碰硬。”
就在這時，實驗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周明遠教授手裏拿着一個保溫杯，站在門邊上，不知道已經聽了多久。他的臉上沒有平日裏那種嚴肅的神情，嘴角反而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林舟和張弛看到他，連忙停下手裏的動作，異口同聲地喊了一聲：“周教授。”
周明遠點了點頭，緩步走了過來，目光落在白板上的電路圖上。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指，在那個變容二極管的符號上輕輕點了點：“這個選型很關鍵。普通的變容二極管，結電容的變化範圍比較窄，而且線性度不好。你們打算用哪一款？”
林舟愣了一下，這個問題他還沒來得及考慮，只能誠實地搖了搖頭：“還沒確定，我們正準備查 datasheet。”
周明遠笑了笑，從隨身的公文包裏掏出一個小小的元件盒，放在桌面上。盒子打開，裏面整整齊齊地排列着十幾枚小巧的元件，上面印着“BB910”的字樣。
“這是我早年做射頻電路項目時剩下的變容二極管。”周明遠拿起一枚，遞給林舟，“BB910的結電容變化範圍在22pF到150pF之間，反向偏置電壓從0V到20V可調，線性度非常好，很適合你們這個動態補償網絡。”
林舟接過那枚變容二極管，小小的元件在指尖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卻像是承載着沉甸甸的期許。他看着周明遠，心裏涌起一股暖流：“謝謝您，周教授。”
“謝我做什麼？”周明遠擺了擺手，目光落在白板上的電路圖上，語氣裏帶着幾分贊許，“思路是對的，剩下的就是把細節打磨好。記住，動態補償的核心是‘精準同步’，頻率檢測的延遲不能超過10ns，不然補償就會滯後於信號變化，反而會引入新的幹擾。還有，變容二極管的偏置電壓要做穩壓處理，電源紋波會直接影響它的結電容穩定性。”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好的電路設計，從來不是堆砌昂貴的元件，而是讓每一個元件都能在最適合的位置，發揮出最大的作用。你們兩個，很有潛力。”
說完，周明遠沒再多留，只是拍了拍林舟的肩膀，便轉身離開了實驗室，保溫杯碰撞門框的輕響，漸漸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實驗室裏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白熾燈的嗡鳴，和窗外偶爾傳來的蟲鳴。林舟握着那枚變容二極管，看着白板上的電路圖，只覺得一股熱血從心底涌了上來，驅散了連日來的疲憊和焦慮。
他轉頭看向張弛，眼底閃爍着自信的光芒：“開工！今晚我們把這個動態補償模塊的原理圖畫出來，明天一早去采購元件，爭取後天就能焊板測試！”
張弛用力點了點頭，抓起桌上的馬克筆，在白板上補充起細節參數。筆尖劃過白板的沙沙聲，像是一首激昂的序曲，在寂靜的實驗室裏回蕩。燈光下，兩個年輕的身影並肩而立，專注的神情裏，藏着對夢想的執着，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電路板上的焊錫餘溫尚存，示波器的屏幕依舊亮着，而那條困擾了他們許久的失真波形，似乎已經不再是難以逾越的鴻溝。一條新的思路，如同劃破黑暗的曙光，正指引着他們，朝着更精密、更完善的電路設計，一步步邁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