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被扶回寢殿,飲下安神湯藥,殿內只剩剪秋。
寢殿內,剪秋臉上血色尚未完全恢復,聲音帶着後怕的顫抖,一邊爲宜修掖好被角,一邊低聲道:“主子,您方才真是……若真傷了胎氣,可如何是好!奴婢的心現在還在狂跳,想想都後怕。”
宜修靠在軟枕上,面色雖白,眼神卻清亮冷靜。她輕輕撫着小腹,低聲道:“傻丫頭,正是爲了他萬無一失,才必須有方才那一出。”她的聲音平穩,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寒意,“你以爲,那端茶遞水的小丫鬟,真是意外滑倒?”
剪秋瞳孔微縮:“主子的意思是……有人想一石二鳥?”
“或許。又或者,幕後之人只是想看看我們烏拉那拉家的姐妹相爭,坐收漁翁之利。”宜修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但她們算錯了一步,也給了我一個絕佳的機會。經此一事,全府上下,都成了我的證人。”
“證人?”剪秋略一思索,“您是說……您舍身救姐,日後任何人想在這胎上做文章,都得先掂量掂量……王爺回府,聽聞此事,定然會對您格外憐惜,覺得您受了天大的委屈。”
“憐惜?”宜修輕輕搖頭,眼中算計更深,“光是憐惜還不夠。男人的憐惜,來得快,去得也快。我要的,是王爺對那位‘素未謀面’的姐姐,留下一個永遠無法磨滅的‘第一印象’。”
剪秋怔住,細細品味着主子的話,隨即徹底明白了主子的深意。
不僅要穩固自身,更是要在王爺見到柔則之前,就先在她完美的形象上,敲開一道細微的裂痕。
果然,傍晚時分,胤禛處理完公務回府,剛踏入書房,便有太監將白日府中發生的“意外”一五一十地稟報了上來。
胤禛聞言,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他素來重視子嗣,更厭煩後宅這些不清不楚的陰私手段。他未及更衣,便來到了宜修的院中。
胤禛踏入內室,只見宜修虛弱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唇上也沒什麼血色。
他心頭一緊,先沉聲問了候在一旁的太醫情況。太醫戰戰兢兢地回稟:“回王爺,側福晉乃是急痛攻心,兼之受了撞擊,動了些許胎氣,萬幸胎兒強健,已用安神保胎湯藥穩住,只是接下來,務必靜心休養,切忌再受驚嚇與勞累。”
聽聞胎兒無礙,胤禛緊蹙的眉頭才稍稍舒展。
他揮退太醫與閒雜人等,只留剪秋在旁伺候,自己則坐在床邊,握住宜修微涼的手,語氣是難得的溫和:“今日受驚了。你也是,怎如此不小心,不顧惜自己的身子?”
宜修抬眼看他,眼中適時地泛起一層薄薄的水光,更顯楚楚可憐。
她強撐着露出一抹柔婉的笑意:“王爺莫要擔心,妾身無事。當時情況危急,妾身只想得到姐姐是客,身份尊貴,若在咱們府中受了傷,妾身如何向阿瑪和額娘交代?又如何……對得起王爺的信重,將後院之事交由臣妾打理?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了。”
她句句不提自己的功勞與委屈,字字都是爲了王府體面、烏拉那拉家的和睦,以及他胤禛的顏面。
胤禛聞言,心中不禁一動。他見慣了後宮與前朝女子的爭寵弄權,此刻宜修這般“識大體”、“顧全大局”,更顯得難能可貴。
他看着她蒼白卻隱忍的臉龐,憐惜之情更甚,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難爲你了,總是如此周全。府中之事,你暫且放下,好生養着才是正經。”
這時,宜修才仿佛不經意地,用帶着幾分後怕與由衷推崇的語氣輕嘆:“說起來……姐姐今日真是鎮定得令人佩服。那般突發狀況,碗碟碎裂,熱水飛濺,她也只是驚得愣了神,穩穩站着,並未失態尖叫躲避,到底是烏拉那拉家嫡女的風範,處變不驚。只是……平白讓姐姐受了這場驚嚇,妾身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這話,聽着是滴水不漏的誇贊,實則精準地深入了胤禛的心底。
他這位素未謀面的嫡出的姨姐,在身懷六甲的妹妹爲救她而遇險,甚至可能危及皇嗣時,她的反應,僅僅是“愣了神”, “穩穩站着”?未免有些……過於冷靜,甚至可以說是淡漠了。
對比側福晉宜修自己身懷六甲卻奮不顧身地“舍身救人”,事後不居功,反而自責讓客人受驚。
兩相對比,一目了然。
胤禛眉頭蹙了一下,對那位尚未謀面的柔則,第一印象已然蒙上了一層微妙的陰影。
他溫聲道,語氣卻淡了些許:“你好好休養,不必多想這些。你姐姐那裏,本王稍後會讓人送些壓驚的補品過去便是。”
他沒有立刻去見柔則的意思,甚至連親自過問安撫的姿態都省略了。
這“先入爲主”,已然生效。
客院之中,燭火搖曳。
柔則心神不寧地坐在窗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經此一事,自己在這雍親王府中的處境,變得極爲尷尬和被動。
貼身嬤嬤悄步進來,低聲道:“小姐,王爺回府了,徑直先去看了側福晉,待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才出來。我們是否……要準備一下?或許王爺稍後會過來探望?”
柔則緩緩搖了搖頭:“準備什麼?以何種面目見王爺?王爺此刻若來看我,是看在妹妹‘舍身相救’的份上,是憐憫,是安撫,是替宜修全了這份‘姐妹情深’的臉面。我難道要頂着‘害妹妹動胎氣’的名頭,去博取王爺的注意和憐愛嗎?”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煩悶,“此刻,一動不如一靜。我們越是表現得惶恐不安,急於辯解或示弱,便越顯得心虛,越坐實了宜修‘犧牲者’的形象。唯有沉默,唯有靜守,方是上策。”
她不能主動,不能有任何企圖心,否則便是辜負了妹妹的“救命之恩”,便是居心叵測。
宜修這一招,不僅給自己博盡了美名與憐惜,更是用一份天大的“人情”,將她牢牢地禁錮在了道德的枷鎖裏,動彈不得。
接下來的幾日,王府表面風平浪靜,內裏卻暗流涌動。
宜修安心在院中“靜養”,胤禛每日下朝都會來看望,有時帶着御賜的珍稀藥材,有時只是坐坐,問詢她的身體。
宜修總是表現得溫順柔婉,偶爾提及腹中孩兒的胎動,引得胤禛也面露期待之色。她絕口不再提那日之事,更不提及姐姐柔則,仿佛那場風波已然過去。
然而,她越是不提,胤禛心中那點對柔則的微妙印象,就越發清晰。他偶爾會問起客院那邊的情況,下人回報總是:“柔則小姐深居簡出,每日只在院中看書習字,或彈彈琴,並無任何異常,也未曾提出要見王爺或側福晉。”
這份“安分守己”,在胤禛看來,未免太過平靜了些。救她的妹妹尚在臥床休養,她這個做姐姐,竟能如此沉得住氣,連主動探病都不曾?
而這,正是宜修想要的效果。她不需要再去說什麼,她當日的“無意”之言,已經像一顆種子,在胤禛心中生根發芽,自行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