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的情報系統如同盲人瞎馬,對世界大勢的感知遲鈍得令人絕望。這種在迷霧中摸索,隨時可能墜入深淵的感覺,讓這位久經沙場、宦海浮沉數十年的老臣身軀,不自覺感到了刺骨的寒意。此刻的張盛明白,等不起了!
“不能再等了!”李鴻章猛地站起身,對幕僚道,“通知下去,行程提前,今夜便動身,輕車簡從,趕赴京城!”
他必須立刻面聖,必須迫使朝廷做出決斷!增兵,必須立刻增兵朝鮮!哪怕只是爲了保住那兩千多孤軍,爲了在談判桌上多一分底氣!
一路疾馳,抵達北京時已是次日午後。李鴻章並未返回賢良寺寓所,而是直接遞牌子請求陛見。然而,宮內的回復卻是“皇上今日偶感不適,正在靜養,請中堂明日再遞牌子”。
這看似尋常的托詞,卻讓李鴻章心中一沉。是光緒帝真的身體不適?還是受到了某些勢力的阻撓,暫時不便見他?他敏銳地感覺到,這北京城的水,比他離開時更加渾濁了。
他只得先回到賢良寺。寺內依舊清幽,但他卻無心休憩。榮祿等人必然已知他抵京,卻無人前來拜會或商議,這種刻意的冷淡,更印證了朝局之詭異。他坐在書房內,反復推敲着袁世凱的信,思考着如何在明日的陛見中,說服皇帝和那些心存僥幸的樞臣。
就在他心緒不寧之際,心腹幕僚再次匆匆而入,手中拿着一封剛剛收到的來自上海的電報。是張佩綸的急電。
“恩師鈞鑑:學生於英倫友人處探得絕密消息,經多方印證,確鑿無疑。英內閣已定策,將放棄此前之‘中立’姿態,轉爲全力支持日本對清國之行動!日本駐英公使青木周藏等遊說集團活動頻繁,已成功說服英方,認定日本爲維護其於遠東利益、遏制俄國南下之更可靠夥伴。英日之間,或已達成某種密約框架。此消息一旦公開,局勢將徹底逆轉!望恩師萬萬早做應對!”
“嗡”的一聲,李鴻章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眼前猛地一黑,身體晃了晃,幸虧用手撐住了桌面,才沒有倒下。
大英帝國全力支持日本!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一切疑團,瞬間解開!
爲什麼德、美會突然加速援助?因爲他們提前嗅到了英國政策轉向的風聲!德國素與英國在歐洲競爭,英國支持日本,德國自然樂見其成,甚至願意武裝大清給日本制造麻煩,牽制英日聯盟。美國則可能出於商業利益和平衡英國在遠東影響力的考慮,選擇了加大對北洋的投入。
爲什麼日本敢如此肆無忌憚地增兵朝鮮?因爲他們拿到了最關鍵的“通行證”。世界頭號強國大英帝國的支持!有了英國在背後的政治、外交乃至可能的海上支持,日本再無後顧之憂,可以全力對大清動手!
這封電報,如同九天驚雷,徹底炸響在李鴻章的腦海。他所有的謀劃,所有的努力,在“英國支持日本”這六個字面前,似乎都變得岌岌可危。國際形勢的險惡,遠超出他最壞的估計。
他扶着桌子,大口地喘着氣,臉色灰敗。腦海中系統的提示音似乎再次響起,但他已無暇去細聽那生命是延長還是縮短。他只知道,最可怕的局面,已經出現了。
“中堂!您沒事吧?”幕僚見狀,慌忙上前攙扶。
李鴻章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妨。他緩緩直起身,目光重新變得堅定,甚至帶着一種近乎絕望的冷靜。他望着外面北京城灰蒙蒙的天空。這座城市,這個帝國,還沉浸在天朝上國的迷夢中,對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渾然不覺。
“立刻”他的聲音沙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給聶士成、左寶貴、丁汝昌發密電:局勢已變,英夷助日,大戰不可避免,各部按甲字預案,即刻進入臨戰狀態!所有備戰,再提速!”
“給張佩綸回電:消息已知,汝立大功。繼續密切關注英、日動向,不惜一切代價,獲取其可能籤訂條約之具體內容!同時,聯系美國,德國,俄羅斯,對日本在朝鮮的增兵發出照會,之後的回報,請他們的代表來天津找我談!”
“還有,”李鴻章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決絕,“準備我的朝服、頂戴。明日,老夫要上朝!有些話,是該當着所有人的面,說清楚了!”
他知道,明天的朝會,將不再是尋常的議事。那將是一場風暴,一場他必須挺身而出,試圖在這驚濤駭浪中,爲這個古老的帝國,尋找一線生機的戰鬥。盡管,希望已然渺茫。
翌日的黎明,仿佛也沾染了北京城凝重不安的氣息,來得格外遲緩而陰沉。皇極殿內,巨大的蟠龍柱支撐着高聳的穹頂,琉璃瓦透過高窗濾下的天光,映照着丹陛下黑壓壓的文武百官。空氣中彌漫着一種近乎凝固的肅殺,連平日裏最微弱的衣料摩擦聲和清嗓聲,今日也消失無蹤。每個人的臉上都寫着心事,目光或低垂,或遊移,或銳利的掃視着周遭,等待着那注定不尋常的朝會開場。
李鴻章身着仙鶴補服,立在勳貴班列之首,眼簾微垂,似在養神,實則將殿內所有人的神態盡收眼底。當光緒皇帝在御前太監的唱喏聲中升座,接受山呼萬歲之時,李鴻章抬起了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無遮擋地審視着這位年輕君主的臉。
那張臉,依舊帶着幾分未脫的稚氣,但眉宇間試圖凝聚的威嚴之下,卻隱隱透着一股刻薄與剛愎。支持變法?重用漢臣?勵精圖治?李鴻章心中冷笑,昨夜與幾位帝黨官員的短暫交流,加上今日對這面容的審視,他已看得分明。這位皇帝,或許確有振作之心,但其內心深處,所謂的“改革”,更多是借此扳倒太後勢力、奪取權柄的工具。其骨子裏,依舊是那套“滿漢大防”、“乾綱獨斷”的舊皇權邏輯,與真正的開明革新,相去甚遠。他重用帝黨,與其說是欣賞其才學主張,不如說是需要一把利劍,一把只忠於他愛新覺羅·載湉個人的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