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把巷口的梧桐葉熨成半透明的金箔,風一吹,便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積起薄薄一層碎金。林墨踩着這層金箔往巷深處走,相機挎在肩頭,鏡頭上還沾着早間的露水。他是個民俗記者,專愛鑽城市裏那些快要被拆遷的犄角旮旯,從斷壁殘垣裏扒拉些快要被遺忘的故事。
這條巷叫槐樹巷,在城西,拆遷通知貼了快三個月,大半住戶已經搬空,門窗拆得七零八落,露出黑洞洞的窗櫺,像老人豁了牙的嘴。牆皮斑駁,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磚,磚縫裏嵌着青苔和馬齒莧,還有些褪色的春聯殘片,紅得發暗,風一吹就簌簌作響。
林墨的皮鞋碾過石板縫裏的野草,發出細碎的聲響。巷子很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還有遠處拆遷隊的機器轟鳴,隔着幾條街,悶悶的,像打在鼓面上。他舉起相機,對準巷尾那棵老槐樹——樹幹粗壯得要三個人合抱,枝椏虯曲,枝葉卻稀疏,幾片黃葉掛在枝頭,搖搖欲墜。樹底下有個半塌的土地廟,神像早沒了蹤影,只剩個石質的神龕,積滿了灰塵。
“該拍的都拍得差不多了。”林墨喃喃自語,收起相機,轉身準備往回走。他的腳步有點急,皮鞋跟磕在一塊凸起的青石板上,身子踉蹌了一下,右腳往前一踢,“哐當”一聲,踢到了個硬邦邦的東西。
那東西滾出半尺遠,停在一片陽光裏。
林墨站穩身子,低頭看去。是個鐵盒,巴掌大小,四四方方,鏽跡斑斑,像是在土裏埋了幾十年。盒身布滿了暗紅色的鏽斑,像幹涸的血,又像老牆的磚紋。最奇怪的是盒蓋上的紋路——不是常見的花鳥魚蟲,也不是吉祥話,而是些歪歪扭扭的線條,盤根錯節,像是某種古老的圖騰,又像是纏繞的藤蔓。線條凹陷處積着黑泥,被陽光一照,泛着暗沉沉的光。
林墨蹲下身,指尖剛要碰到盒蓋,突然一陣眩暈襲來。
像是有人猛地拽住了他的衣領,把他拖進了一個滾燙的漩渦裏。眼前瞬間炸開一片火光,赤紅的、灼熱的,舔舐着夜空。他看見木質的房屋在火裏噼啪作響,屋檐塌下來,揚起漫天的火星。濃煙嗆得他喉嚨發緊,耳邊全是嘈雜的聲響——女人的哭喊聲,孩子的尖叫聲,還有什麼東西爆裂的聲音,混在一起,震得他耳膜生疼。
更清晰的是那些細碎的低語,像蚊子嗡嗡,又像春蠶啃食桑葉,貼着他的耳廓,一個字一個字地鑽進來:“別走……守着……靈脈……”
那聲音很輕,卻帶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執念,像是無數人的聲音疊在一起,蒼老的、稚嫩的、男人的、女人的,纏纏綿綿,揮之不去。
林墨的頭皮一陣發麻,渾身的血液像是瞬間凝固了。他想抽回手,指尖卻像是被黏在了盒蓋上,那冰涼的鏽跡透過皮膚,鑽進骨頭縫裏,帶着一股徹骨的寒意。他掙扎着,眼前的火光越來越盛,那些低語越來越清晰,他甚至能看見火光裏的人影,模模糊糊的,像是皮影戲裏的剪影,在火裏晃來晃去,帶着絕望的神色。
“小夥子!住手!”
一聲厲喝突然炸響,像一盆冷水,兜頭澆在林墨身上。
他猛地回過神來,眼前的火光和低語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巷子裏的秋陽,暖融融的,還有那棵老槐樹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他的指尖還停在鐵盒蓋上,鏽跡沾在皮膚上,冰涼刺骨。
林墨抬起頭,看見一個穿着橙黃色環衛服的老人站在他面前。老人約莫六十多歲,頭發花白,臉上布滿了皺紋,像老槐樹的樹皮。他的眼睛渾濁,卻透着一股銳利的光,死死地盯着林墨手裏的鐵盒。老人手裏握着一把掃帚,竹制的,掃帚苗已經有些稀疏,地上散落着幾片被掃落的梧桐葉。
“老趙?”林墨認出了他。這幾天在槐樹巷拍照,總能碰見這個叫老趙的環衛工。他話不多,每天天不亮就來掃地,掃完地就坐在老槐樹下抽煙,看着巷子深處發呆,像是在守着什麼。
老趙沒答話,三步兩步跨過來,一把拍開林墨的手。他的手掌粗糙,布滿了老繭,拍在林墨手背上,力道不小,震得林墨手腕發麻。緊接着,老趙彎腰撿起那個鐵盒,動作快得不像個老人。他把鐵盒攥在手裏,像是攥着什麼燙手的山芋,又像是攥着什麼稀世珍寶,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這東西不是你能碰的。”老趙的聲音沙啞,像是砂紙磨過木頭,“趕緊走,這巷子不幹淨。”
林墨愣了愣,剛才的眩暈感還沒完全褪去,耳邊似乎還殘留着那些細碎的低語。他看着老趙手裏的鐵盒,盒蓋上的古老紋路在陽光下若隱若現,心裏的好奇像野草一樣瘋長。他是個民俗記者,對這種帶着神秘色彩的東西最感興趣,剛才那陣突如其來的幻覺,更是讓他心癢難耐。
“趙大爺,這盒子是什麼?”林墨站起身,揉了揉發麻的手背,“我剛才碰到它,好像看到了……看到了火光,還有人說話。”
老趙的臉色沉了下來,皺紋擠在一起,像是結了霜的老樹皮。他往四周看了看,巷子空蕩蕩的,只有風吹過牆縫的嗚咽聲。他壓低聲音,語氣裏帶着一絲警告:“不該看的別瞎看,不該問的別瞎問。這巷子要拆了,你趕緊走,以後別再來了。”
“爲什麼不能來?”林墨追問,“這盒子上的紋路是什麼?是圖騰嗎?還是什麼年代的東西?”
老趙緊緊攥着鐵盒,嘴唇抿成一條線,半天沒說話。他的目光落在巷尾的老槐樹上,眼神復雜,有悲傷,有不舍,還有一絲深深的忌憚。風吹起他花白的頭發,露出額頭深深的皺紋,像是刻着歲月的滄桑。
林墨看着他的神色,心裏的疑團更大了。他知道,老趙肯定知道些什麼。這條槐樹巷,看起來普普通通,卻藏着不爲人知的秘密。剛才那陣幻覺,絕對不是憑空出現的,還有鐵盒上那些奇怪的紋路,絕不是隨便刻上去的。
“趙大爺,”林墨放軟了語氣,“我是個民俗記者,就是想記錄點老東西。這巷子要拆了,這些老物件、老故事,再不記下來,就真的沒了。你告訴我,這盒子到底是什麼?”
老趙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墨以爲他不會回答了。他才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着林墨,聲音低得像耳語:“這盒子……是鎮物。”
“鎮物?”林墨心裏一動,“鎮什麼的?”
老趙往地上啐了一口,像是在驅趕什麼不幹淨的東西。他往巷深處瞥了一眼,林墨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見那些空蕩蕩的房屋,黑洞洞的窗櫺像是一只只眼睛,在看着他們。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晃動,模模糊糊的,像是人影,又像是樹影。
“鎮的是這巷子底下的東西。”老趙的聲音壓得更低,“老一輩的人說,槐樹巷底下,埋着一條靈脈。是上古時候傳下來的,連着地氣,護着這一片的百姓。”
林墨愣住了。靈脈?這詞兒只在武俠小說和玄幻劇裏聽過,沒想到會從一個環衛工嘴裏說出來。他皺了皺眉,剛想追問,卻看見老趙的眼神突然變得驚恐。
老趙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林墨的身後,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來。
林墨心裏一緊,猛地轉過身。
巷子裏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只有陽光落在青石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風穿過巷子,卷起幾片梧桐葉,打着旋兒飄過。
“趙大爺,你看什麼呢?”林墨疑惑地問。
老趙沒說話,他的喉嚨動了動,像是吞了什麼東西。他伸手往林墨身後指了指,聲音發顫:“你沒看見?那些……那些影子?”
林墨又回頭看了看,還是什麼都沒有。只有牆頭上的野草在風裏搖晃,還有遠處的機器轟鳴聲,越來越近了。
“什麼影子都沒有啊。”林墨說。
老趙嘆了口氣,眼神裏的驚恐慢慢褪去,變成了深深的無奈。他低下頭,看着手裏的鐵盒,輕輕摩挲着盒蓋上的紋路,像是在安撫什麼。
“你看不見的。”老趙說,“只有守着這巷子的人,才能看見。那些是老巷的殘靈,是住在這巷子裏的人,走了之後,舍不得離開,留下來的念想。”
林墨的心跳漏了一拍。殘靈?他想起剛才幻覺裏的那些人影,那些絕望的哭喊聲,難道……
“剛才的火光……”林墨試探着問,“是以前這巷子着過火?”
老趙點了點頭,渾濁的眼睛裏泛起一層水光。“民國二十六年,”他說,“鬼子的飛機來炸城,一顆炸彈落在巷口,燒了半條巷子。死了好多人,老人、孩子、女人……都埋在這巷子底下了。”
他頓了頓,聲音更啞了:“那時候,我爺爺還在。他說,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靈脈都快被燒斷了。後來,老人們湊錢,請了個道士,做了個鐵盒,把巷子裏的殘靈收進去,鎮在老槐樹下,護着靈脈。道士說,這鐵盒不能動,一動,殘靈就會跑出來,靈脈也會斷。”
林墨恍然大悟。原來剛才的幻覺,是當年那場大火的重現。那些低語,是殘靈的執念,是想讓人守着這條巷子,守着底下的靈脈。
他看着老趙手裏的鐵盒,盒身上的鏽跡像是活了過來,那些古老的紋路,像是在緩緩蠕動。他突然明白,爲什麼老趙每天都要來這巷子裏掃地,爲什麼他總是看着巷尾發呆。他不是在掃地,他是在守着這盒子,守着這老巷,守着那些殘靈。
“拆遷隊要來了,這巷子……保不住了。”老趙的聲音裏帶着濃濃的悲傷,“我守了一輩子,還是守不住。”
林墨的心裏沉甸甸的。他想起自己拍的那些照片,那些斷壁殘垣,那些搖搖欲墜的老槐樹,原來都藏着這樣一段沉重的往事。他看着老趙,看着這個頭發花白的老人,突然覺得他像這老巷裏的一棵樹,深深扎根在這片土地上,守着那些逝去的人和事。
風又吹起來了,卷起地上的梧桐葉,打着旋兒,落在鐵盒上。老趙把鐵盒緊緊攥在懷裏,像是怕被風吹走。他抬頭看了看天,秋陽正好,卻照不進他渾濁的眼睛裏。
林墨突然聽見,那些細碎的低語又響起來了,比剛才更清晰,像是貼着他的耳朵:“別走……守着……靈脈……”
他往四周看了看,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裏,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又出現了。這次,他看得很清楚。是些穿着舊式衣裳的人影,有老人,有孩子,有抱着嬰兒的女人。他們站在牆根下,站在老槐樹下,眼神空洞,卻帶着一絲期盼。他們看着林墨,看着老趙,看着手裏的鐵盒,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告別。
林墨的眼眶發熱。他知道,這些殘靈,舍不得離開這條巷子。他們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在這裏死去,他們的根,就扎在這片土地裏。
“趙大爺,”林墨的聲音有點哽咽,“這盒子……”
老趙搖了搖頭,打斷了他的話。他看了看手裏的鐵盒,又看了看那些空蕩蕩的房屋,長長地嘆了口氣:“該走的,總會走的。靈脈斷了,殘靈也會散的。”
他抬起頭,看着林墨,眼神裏帶着一絲懇求:“小夥子,今天的事,別往外說。就當……就當你沒來過這巷子,沒見過這盒子。”
林墨點了點頭。他知道,老趙是怕惹麻煩,怕拆遷隊知道了,會把鐵盒毀了。
老趙抱着鐵盒,慢慢往巷尾走去。他的腳步很慢,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和老槐樹的影子疊在一起,像是一幅蒼老的畫。
林墨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慢慢走進老槐樹的陰影裏,消失不見。
風還在吹,梧桐葉簌簌落下,積在青石板上,像一層厚厚的金箔。遠處的機器轟鳴聲越來越近了,震得地面微微發顫。
林墨拿起相機,對準巷尾的老槐樹,對準那個抱着鐵盒的背影,按下了快門。
林墨按下快門的瞬間,鐵盒突然在老趙懷中微微發燙,盒蓋紋路閃過一絲極淡的藍光。他聽見那些低語愈發清晰:“靈脈將破,守護者歸位……” 老趙的背影消失在槐樹蔭裏,林墨口袋裏的相機,竟自動拍下了一張老趙與鐵盒重疊的、泛着藍光的照片 —— 這張照片,將成爲他解開秘密的第一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