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透過新糊的窗紙,在堂屋青磚地上洇開一片淺黃。
張大美坐在炕沿,手裏捏着枚頂針,正給小葉子補袖口磨破的洞。
線在布面上穿來穿去,像她這輩子盤桓不去的心事,細密,卻總也理不清。
院角傳來王小弟搬木料的響動,“咚”一聲,是塊鬆木板落了地,小葉子“呀”地叫起來,卻沒挪窩,仍蹲在牆根看螞蟻馱着粒飯渣,爬過剛鋪的青石板。
王小梅站在院門口,指尖把着門框邊緣磨得光滑的木棱。
胡同口的槐樹影裏,終於滑過來輛黑色轎車,輪胎碾過碎石子,幾乎沒聲。
車門開時,張婉如先探出來的手緊攥着個紅漆盒子,指節泛白。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旗袍,領口滾着圈細銀線,平日裏束得一絲不苟的頭發鬆了兩縷,垂在頰邊,倒添了幾分怯。
“小姨。”
王小梅迎上去,聲音比尋常低了些。
張婉如的目光早越過她往院裏扎,喉結動了動:
“她……在裏頭?”
“嗯,正給小葉子縫衣裳呢。”
王小梅引着她往裏走,磚縫裏的草葉掃過鞋邊,
“媽還不知道,我沒說。”
進了院,王小弟舉着把刨子直起身,木花還掛在鼻尖,就那麼愣着看——這女人的臉,竟和娘有七八分像,只是身上那股子體面氣,是鎮上供銷社的售貨員都沒有的。
小葉子也仰起臉,螞蟻早爬沒影了,她眨巴着眼睛,小手悄悄揪住了王小梅的褲角。
堂屋裏的張大美聽見腳步聲,頭也沒抬,手裏的針在頭皮上蹭了蹭:“
梅啊,灶上的水該開了,你……”
話音卡在喉嚨裏,像被什麼東西噎住。
她慢慢抬眼,手裏的針線笸籮“哐當”砸在炕席上,銀針滾了一地,有根扎在藍布鞋底,閃着細亮的光。
眼前的女人眉眼彎彎,鼻梁挺翹,連嘴角那顆小小的痣都和鏡裏的自己一般無二,可那身衣裳,那雙手上的玉鐲子,卻陌生得讓她發慌。
血“唰”地從臉上褪盡,嘴唇哆嗦着,半天擠不出一個字,只覺得手腳都不是自己的了。
張婉如看着那張臉——比鏡子裏的自己深了些輪廓,眼角有細密的紋,可笑起來時蘋果肌鼓起來的弧度,和她夜裏做夢夢到的模樣分毫不差。
心髒像是被誰攥住了,疼得她眼前發黑,眼淚毫無預兆地涌出來,順着臉頰往下淌,砸在旗袍前襟,洇出小小的溼痕。
“姐……”
她試着喚,聲音抖得像秋風裏的葉,這聲在心裏喊了四十年的稱呼,終於有了着落。
張大美像被這聲“姐”燙着了,猛地往後縮了縮,後腰撞在炕桌腿上,也沒覺出疼。
“你……你是誰?”
她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哼,眼睛卻死死盯着張婉如,
“你咋……咋跟我一個模樣?”
她看向王小梅,眼神裏全是慌,像迷路的孩子。
王小梅扶着母親的胳膊,那胳膊涼得像冰。
“媽,您別怕。”
她的聲音軟下來,帶着哭腔,
“您仔細看看,記不記得小時候,您總說有個妹妹?記不記得夢裏那個跟您穿一樣花布衫的小丫頭?”
“妹妹……”
張大美喃喃着,腦子裏像有扇門被猛地撞開。
模糊的搖籃,娘哼的不成調的曲兒,還有被人抱走時,手裏攥着的那點銀鎖的涼……那些被歲月埋了幾十年的碎片,此刻全活了過來。
她再次看向張婉如,目光從眉眼滑到嘴角,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眼淚洶涌得像決堤的河。
“是我!姐,是我啊!”
張婉如再也忍不住,往前撲了兩步,一把抱住張大美。
這擁抱隔着近四十年的風風雨雨,帶着她身上香水的清,和她身上皂角的淡,卻奇異地熨帖。
“我找了你四十年啊姐!我去了好多地方,我以爲……我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摸着姐姐後背突出的骨節,哭得肝腸寸斷,
“你怎麼這麼瘦?這些年……你受了多少苦啊?”
張大美起初渾身繃得像塊石頭,可那抱着自己的手臂那麼暖,那哭聲裏的委屈那麼真,她終於卸了所有防備,反手死死摟住妹妹,哭得撕心裂肺。
“婉如……我的婉如……”
她的指甲掐進張婉如的旗袍,
“姐以爲你沒了……他們都說你丟了……我想你想了一輩子啊……”
堂屋裏只剩下哭聲,像積攢了半生的雨,終於落了下來。
王小梅背過身抹淚,王小軍站在門口,手裏的刨子不知何時掉了,眼圈紅紅的。
小葉子被嚇着了,抱着王小梅的腿,小聲問:“梅姐姐,她們爲啥哭呀?”
哭了許久,張婉如才直起身,從懷裏掏出那個紅漆盒子,打開時,兩把小銀鎖在陽光下閃着溫潤的光。
“姐,你看。”她拿起刻着“如意”的那把,塞進張大美手裏,
“這是你的,我那把刻着‘平安’,爹娘給的,說咱姐妹倆,就得平平安安,事事如意。”
銀鎖的涼透過掌心傳過來,上面“如意”兩個字被摩挲得光滑。
張大美捏着鎖,忽然笑了,眼淚還掛在臉上,像帶露的花。
“是這個……我記起來了……”
她把鎖貼在胸口,“我總覺得丟了啥寶貝,原來……是丟了你啊……”
陽光從窗紙的破洞漏進來,正好落在相擁的姐妹身上,給她們鍍了層金邊。
王小軍悄悄退到院裏,把刨子撿起來,輕輕吹掉上面的木花。
小葉子指着堂屋,小聲說:“她們長得一樣,笑起來也一樣。”
王小梅望着那兩道重疊的身影,心裏那塊懸了許久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那些顛沛流離的苦,那些藏在心底的怨,都有了可以依靠的肩膀。
而往後的路,她們會一起走,走得更穩,更直。
然而遠在京都的張家溝卻怪事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