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老了老了,就想找個知冷知熱的人,說說話,散散步,最好會跳廣場舞。最好是被我的外表青睞的那種。”他聲音洪亮,符合一個急於尋找黃昏戀的孤獨老人形象。
李華之嘴上不停說着,一邊接過問卷。又從西裝短褲內掏出老花眼鏡戴上,認真鑽研起了這份空白的問卷,末了將阿煦剛才敲擊的地方小心撕了下來。
然後將這張小豆腐塊一樣的紙卷了起來,用挖耳勺撬開了老花鏡架上一個微小的塑料孔,底部有空間足夠裝這張紙條。
這上面是一份微型匯報總結內容。李華之將小紙團塞了進去,又重新把眼鏡架組裝好。
阿煦身體微微前傾,做出傾聽和記錄的姿態,嘴唇微動,聲音低得幾乎只是氣流:“已重新接觸目標女兒林驚鴻。她處境可憐,孤立無援,情感缺口明顯,是理想的突破口。今日已利用其情緒,初步建立信任紐帶。”
李華之微微頷首,手指在桌上敲出【收到,保持觀察】的摩斯密碼,口中卻用帶着憐憫的腔調嘆道。
“唉,聽着是怪讓人心疼的。這麼好的姑娘,攤上這麼個家庭……李顧問,你可得好好‘開導開導’她。”說到開導幾個字,他語氣加重,意味深長。
“您放心。”阿煦的笑容無懈可擊,語氣平穩得不帶一絲波瀾。
“這是我的專業。利用她的同情心和孤獨感,是現階段最高效的手段。”
他清晰地陳述着,如同在分析一個案例。
“我會確保這條‘紐帶’,牢固且只爲我們所用。”
李華之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但臉上依舊掛着那種爲情所困的老年人特有的惆悵。
他搓了搓手,壓低聲音,仿佛在分享什麼了不得的人生經驗:“這就對嘍!李顧問,你是專業的。這‘開導’姑娘啊,就跟我們當年……咳咳,就跟做生意一樣,得抓住痛點,精準‘投資’。”
他將“投資”二字咬得略重,隨即又像是想起什麼,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寫了幾行字的紙,推了過去。
“哦,這是我昨晚睡不着,隨便寫的幾句心裏話,你看看,能不能幫我潤色潤色,放進我的‘個人介紹’裏?”
阿煦接過那張紙,上面用潦草的字跡寫着諸如“晚年孤獨,渴望溫暖陪伴”、“家境尚可,願與有緣人共享餘生”之類的句子。
但在特定字的筆畫連接處,有着只有他能看懂的微型標記,指向下一個指令或信息點。
他快速掃過,銘記於心,然後微笑着將紙折好,放入文件夾。
“李先生您太客氣了,文筆很真摯。我們會爲您完美包裝,確保信息精準投遞到目標群體。” 他語氣誠懇,如同一位真正爲客戶着想的優秀顧問。
“後續的‘接觸’和‘關系推進’,我會根據實際情況,制定詳細步驟,定期向您匯報進展。”
“好好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李華之用力拍了拍阿煦的手臂,站起身來,聲音又恢復了洪亮,“那我可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李顧問!希望能盡快遇到我的‘緣分’!”
“一定盡力,李先生慢走。” 阿煦起身,禮貌地將他送至諮詢室門口,臉上掛着標準的送客笑容。
門輕輕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阿煦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如同退潮般幹淨利落。
他坐回桌前,目光落在紙上。
心底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被他強行按了下去。
他不需要這些。他只需要記住:她是任務裏最關鍵的一環,而此刻的靠近,不過是計劃中必要的步驟。
想到這裏,他的心神便徹底安定下來。
與此同時。
林政昆的指尖在履歷表“福利院”和“無親屬記錄”這兩行字上反復摩挲,目光則死死鎖在照片中阿煦的臉上。
“福利院長大的孤兒……背景倒是幹淨。”他低聲自語,試圖用邏輯說服自己那強烈的直覺。“年齡也對不上,顧明朗的種如果活着,該再大兩歲才對……”
他靠向椅背,深吸一口雪茄,試圖將心頭那抹因這張臉而掀起的驚濤駭浪強行壓下。
“世上相像的人多了,也許……真的只是巧合。”他對自己說。
一個無根無萍的孤兒,從事着寵物殯葬和牽線搭橋這種上不得台面的營生,怎麼看,都不像是能掀風作浪的角色。
然而,那幾乎刻入骨髓的多疑,讓他無法完全釋懷。
他按滅雪茄,最終沉聲吩咐:“找兩個機靈點的生面孔,遠遠盯着這個阿煦。他接觸過什麼人,去過哪裏,都給我記下來。”
他不能僅憑一份履歷就完全放心。寧可錯查,不可錯放。
若他真是無辜,也不過是浪費些人力。
若他真有所圖……
林政昆的眼中閃過一絲冷光,那便是自尋死路。
屬下尊敬稱“是”後,緩緩退了出去。
林政昆的眼睛轉向辦公桌子上擺着的一個相框上。
相框中的女子穿着紫色繡花旗袍,梳着雙麻花辮,容貌精致,身姿窈窕。正是年輕時的蘇桃仙。
林政昆貪婪地凝視着照片上的女子,仿佛像女子真實站在自己面前,又像透過這張照片穿越到彼時,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十九年前的城北,是另一番光景。沒有如今戒備森嚴的豪華別墅區,只有一片片擁擠、喧囂、充滿底層掙扎的舊街巷。
沈景淮和林政昆,就是在這片泥濘裏掙扎求生的兩條孤狼。兩人同是“慈安孤兒院”裏長大的患難之交,比親兄弟還親。
沈景淮性子豁達仗義,林政昆則心思活絡,膽大敢拼。
他們在“和義幫”裏做着最底層的小弟,時常因爲爭鬥頭破血流,也因交不上“孝敬”而被訓斥得像孫子一樣。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夜,兩人剛被堂主踹了幾腳,渾身鬱氣地蹲在街邊夜宵攤前,喝最便宜的啤酒。
“媽的,總有一天……”林政昆灌下一大口酒,眼神在昏黃燈光下閃爍着不甘與狠厲,“我要讓那些踩在我們頭上的人,都跪下來舔我的鞋!”
沈景淮抹了把嘴角的油漬,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想那麼遠幹嘛,政昆。能吃得飽睡安穩,哪天攢夠了錢,把桃仙家的債還清,讓她能安心唱戲,不用再爲生計發愁,我就知足了。”
桃仙。
這個名字,讓林政昆的眼神晦暗了一瞬。
他知道,那是照亮沈景淮生命的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