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十裏亭是一座破舊的涼亭，建在官道旁的小山坡上，四根紅漆斑駁的柱子撐起一個漏雨的頂。亭子裏有石桌石凳，常年風吹雨打，已經布滿青苔。
子時，月隱星稀。
王小虎提前半個時辰就到了。他沒有進亭子，而是藏在山坡下的灌木叢裏，施展酒氣匿息，整個人融進夜色中，連呼吸都微不可聞。
他要先確認，來的人是誰。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荒野裏只有蟲鳴和風聲，偶爾傳來幾聲不知名鳥類的啼叫，淒厲瘮人。王小虎耐心地等着，手裏握着刀柄，手心幹燥——他現在已經能做到臨戰前不緊張了。
子時正刻，一道身影出現在官道上。
是個女子，披着鬥篷，腳步輕快。正是昨晚在老宅裏寫字的那個。她走到亭子前，停下腳步，左右看了看，然後走進亭子，在石凳上坐下。
她在等人。
王小虎繼續等。他要知道交易的另一方是誰。
大約過了一炷香時間，又一道身影出現了。
這次是個男人，同樣披着鬥篷，身形高大，走路的姿勢有些僵硬。他走到亭子前，沒有進去，就站在台階下。
“東西帶來了？”男人的聲音沙啞低沉。
“帶來了。”女子站起身，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我要的呢？”
男人也掏出一個東西，在月光下泛着金屬的光澤——是個令牌，和破廟裏找到的那個很像，但似乎更精致一些。
“先看貨。”男人說。
女子把布包扔過去。男人接住，打開看了一眼，點點頭，然後把令牌扔給女子。
就在女子接住令牌的瞬間，男人突然動了！
他身形如鬼魅，瞬間沖進亭子，手裏多了一柄短劍，直刺女子咽喉！
偷襲！
王小虎心裏一緊，幾乎要沖出去，但他忍住了。他要看清局勢。
女子顯然早有防備，側身躲過一劍，同時從袖中滑出一柄匕首，反手刺向男人肋下。兩人在狹窄的亭子裏快速交手，刀劍碰撞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王小虎看得清楚，兩人都是修士，修爲都在煉氣四層左右。但男人的招式更狠辣，招招致命；女子則更靈活，以守爲主，似乎在拖延時間。
十幾招過後，男人突然大喝一聲，短劍上泛起一層黑光，速度暴增，一劍刺穿了女子的肩膀！
“噗！”
血花飛濺。
女子悶哼一聲，匕首脫手，踉蹌後退。男人得勢不饒人，又是一劍刺向她心口。
就是現在！
王小虎從灌木叢中暴起，人在半空，手中長刀已經出鞘。他沒有用任何花哨的招式，就是最簡單的劈砍——但這一刀灌注了煉氣五層的全部力量，刀鋒撕裂空氣，發出尖銳的破風聲！
男人大驚，倉促回劍格擋。
“鏘！”
刀劍相交，火星四濺。男人只覺得一股巨力傳來，虎口崩裂，短劍脫手飛出。他驚恐地看着突然出現的王小虎，轉身就要跑。
但王小虎更快。
醉步展開，身形如鬼魅般飄到男人身前，一刀橫斬。男人勉強避開要害，但左臂齊肩而斷！
“啊——！”慘叫聲劃破夜空。
男人捂着斷臂，連滾帶爬地往荒野裏逃。王小虎沒有追，他的目的不是殺人，而是救人，以及……弄清楚真相。
他轉身看向亭子裏的女子。
女子靠在柱子上，肩膀血流如注，臉色蒼白，但眼神依然冷靜。她看着王小虎，眼神復雜。
“你是誰？”她問。
“這話該我問你。”王小虎沒有靠近，保持着安全距離，“昨晚你去酒館，想幹什麼？”
女子愣了一下，然後苦笑：“你看見了？”
“看見了。”
沉默了片刻，女子緩緩坐下，從懷裏掏出傷藥，撕開衣服，開始處理傷口。動作熟練，顯然不是第一次受傷。
“我叫柳七。”她說，“暗影樓外圍殺手。”
王小虎心頭一緊，握緊了刀。
“別緊張。”柳七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想對你不利，昨晚就動手了，不會等到現在。”
“那你昨晚去酒館……”
“想確認一些事。”柳七包扎好傷口，喘了口氣，“劉老的死，我知道是誰幹的。但我不能說，說了我也會死。”
“那你今晚的交易……”
“我想脫離暗影樓。”柳七的眼神變得決絕，“但暗影樓對叛徒從不手軟。我只能用情報換一個機會——百釀宗的庇護。”
百釀宗？
王小虎想起了《醉仙訣》裏提到的這個宗門——以釀酒聞名修仙界，與各大勢力都有往來，算是中立門派。
“剛才那個人是百釀宗的？”他問。
“不，是暗影樓派來清理門戶的。”柳七搖頭，“我約的是百釀宗的人，但他們沒來，來的是殺手。看來我的行蹤暴露了。”
她看向王小虎：“你救了我也沒用，暗影樓還會派更多的人來。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我能進入百釀宗，得到他們的庇護。”柳七說，“但百釀宗收徒嚴格，尤其對外來者更是不信任。我需要一個引薦人，或者……一個足以打動他們的籌碼。”
王小虎聽明白了：“你想用劉老的死因做籌碼？”
“不只是死因。”柳七看着他，“還有凶手的信息，暗影樓在青石鎮的行動計劃，以及……他們真正要找的東西。”
她頓了頓：“劉老死前，是不是給了你一個銅壺？”
王小虎心頭一震，但臉上不動聲色：“什麼銅壺？”
“別裝了。”柳七苦笑，“我調查劉老很久了。他年輕時在修仙界很有名，人稱‘酒劍仙’，後來不知爲什麼隱姓埋名。暗影樓盯上他，就是因爲那個壺——上古酒仙的遺物，醉仙壺。”
她居然知道得這麼清楚。
王小虎握刀的手又緊了緊。這個人，留還是不留？
“你想用醉仙壺的信息，換取百釀宗的庇護？”他問。
“不。”柳七搖頭，“醉仙壺是你和劉老的機緣，我不會搶。而且就算我搶了，也保不住，反而會引來更多追殺。我要用的是另一個信息——”
她壓低聲音：“暗影樓在百釀宗內部，有內應。”
王小虎瞳孔一縮。
“這就是我今晚要交易的情報。”柳七說，“百釀宗一直在追查暗影樓的內奸，但一直沒找到。這個情報，足夠換我一個安身之處。”
聽起來很合理。
但王小虎不敢輕易相信。暗影樓的人，嘴裏能有幾句真話？
“你爲什麼要背叛暗影樓？”他問。
柳七沉默了。良久，她才開口，聲音有些顫抖：“我妹妹……被他們抓走了。要我繼續賣命，就要我親手殺一個無辜的孩子，證明‘忠誠’。我做不到。”
她抬起頭，眼睛裏有了淚光：“我加入暗影樓是爲了活下去，爲了照顧妹妹。但現在……我寧願死，也不想變成他們那樣的怪物。”
王小虎看着她。她的眼神裏有痛苦，有掙扎，還有一絲絕望的真實。不像是在演戲。
但他還是不敢完全相信。
“你打算怎麼辦？”他問。
“等。”柳七說，“等百釀宗的人。他們一定會來，只是可能被什麼事耽擱了。我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躲幾天，等他們。”
她看向王小虎：“你能幫我嗎？”
王小虎猶豫了。幫一個暗影樓的殺手，風險太大。但不幫，她可能會死，而那些情報——關於內奸，關於暗影樓的計劃——也會隨之消失。
“我可以給你提供一個地方。”他終於說，“但你要答應我三個條件。”
“你說。”
“第一，告訴我劉老是被誰殺的，具體過程。”
“可以。”
“第二，告訴我暗影樓在青石鎮還有多少人，什麼修爲，在哪兒活動。”
“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訴你。”
“第三——”王小虎盯着她的眼睛，“如果你騙我，我會親手殺了你。”
柳七迎着他的目光，沒有躲閃：“我答應。”
王小虎點點頭，收起刀：“跟我來。”
他沒有帶柳七回酒館，而是帶她去了另一個地方——鐵匠鋪後院的地窖。
那是李鐵山說過可以藏身的地方。地窖很隱蔽，入口在柴房的地板下，裏面空間不大，但通風良好，還有一張舊床和一些生活用品。
“你就躲在這兒。”王小虎說，“我會每天給你送食物和水。但別出去，也別讓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
柳七點點頭，走到床邊坐下，臉色蒼白——失血讓她很虛弱。
王小虎從懷裏掏出陳掌櫃給的傷藥，扔給她：“用這個，好得快些。”
柳七接過，低聲道謝。
“現在，”王小虎在她對面坐下，“說吧。劉老是怎麼死的？”
柳七深吸一口氣，開始講述。
“三天前的雨夜，暗影樓派了三個人來青石鎮。爲首的是‘黑煞’，煉氣六層，修煉的是陰煞功；另外兩個是普通殺手，煉氣四層。他們的任務是確認劉老的身份，然後搶奪醉仙壺。”
她頓了頓：“但劉老比他們想象的強。雖然多年沒有修行，但底子還在。黑煞偷襲得手，用陰煞火擊傷了劉老，但劉老臨死前反撲，殺了另外兩個殺手，重創了黑煞。”
“黑煞呢？”王小虎問。
“受了重傷，連夜逃回分舵了。”柳七說，“但他逃走前，在酒館裏留下了追蹤標記——一種特殊的香氣，只有暗影樓的人能聞到。這幾天陸續有殺手過來，就是在確認標記，同時搜索醉仙壺的下落。”
王小虎想起了廟裏的引魂香，還有酒館裏那股奇異的香氣。原來如此。
“暗影樓現在在青石鎮有多少人？”他問。
“我知道的有六個。”柳七說，“除了黑煞在分舵養傷，剩下的五個都在鎮上。兩個煉氣五層，三個煉氣四層。他們扮成商販、遊方郎中，分散在鎮子各處，白天搜集情報，晚上搜索醉仙壺。”
六個。
王小虎心裏一沉。加上黑煞，就是七個。而且修爲都不低。
“他們的行動計劃是什麼？”
“找到醉仙壺，然後……”柳七看了他一眼，“清理所有知情人。包括你，還有所有和劉老有關系的人。”
果然。
暗影樓做事，向來斬草除根。
“百釀宗的內奸是誰？”王小虎問出最關鍵的問題。
“我不知道具體名字。”柳七搖頭，“我只知道代號——‘酒使’。他在百釀宗地位不低，能接觸到核心機密。暗影樓通過他，掌握百釀宗的一舉一動。”
酒使。
王小虎記下這個代號。
“你剛才說百釀宗的人會來，他們來幹什麼？”
“找劉老。”柳七說，“劉老年輕時和百釀宗有過交情，他失蹤後，百釀宗一直在找他。暗影樓得到消息，想搶先一步。但劉老死了，醉仙壺又不知所蹤，百釀宗肯定會派人來調查。”
她頓了頓：“來的應該是百釀宗的外門弟子，修爲不會太高，但身份特殊。如果能得到他們的信任，我就能進入百釀宗，擺脫暗影樓。”
聽起來是個機會。
對柳七是，對王小虎也是。
如果能通過柳七，搭上百釀宗這條線，也許能得到更多關於暗影樓的信息，甚至……得到庇護。
“你需要我做什麼？”他問。
“兩件事。”柳七說，“第一，幫我聯系上百釀宗的人。第二，在我離開前，保證我的安全。”
王小虎想了想：“我可以試試。但你不能一直躲在這裏，時間長了會被發現。”
“三天。”柳七說，“如果三天內百釀宗的人還沒來，我就自己想辦法離開。”
“好。”
王小虎起身，準備離開。
“等等。”柳七叫住他，“還有一件事……你要小心一個穿紅衣的女人。”
“紅衣女人？”
“她不是暗影樓的人，但也在找醉仙壺。”柳七神色凝重，“我見過她一次，在西山那邊。修爲很高，至少煉氣七層以上，而且功法詭異。她好像……認識劉老。”
又一個勢力？
王小虎感到頭疼。醉仙壺就像一塊磁鐵，吸引了各路牛鬼蛇神。
“我知道了。”他說，“你好好養傷，明天我會送吃的來。”
離開地窖，回到街上，天已經快亮了。
王小虎沒有直接回酒館，而是繞到西街，在一家早點攤買了幾個包子，一邊吃一邊觀察。果然，街角那個賣草藥的“郎中”，還有對面茶館裏喝茶的“商販”，氣息都不對勁。
暗影樓的人，已經滲透到鎮子的每個角落。
他不動聲色地吃完包子，付了錢，慢慢走回酒館。
開門，營業。
一切如常。
只是今天，他多了一份警惕——對每一個進門的客人，都暗中觀察。
上午沒什麼特別的，都是熟客。直到快中午時，一個特殊的客人出現了。
是個年輕女子，約莫十八九歲，身着華服，衣料精美，繡着流雲紋，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她容貌清麗，眉眼如畫，青絲及腰，用一根簡單的木簪綰着，額間一點朱砂痣，更添幾分仙氣。
她一進門，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但女子的目光，只落在王小虎身上。
“掌櫃的，”她的聲音清冷悅耳，“來一壺劉老親手釀的‘醉春風’。”
王小虎心頭一震。
醉春風。
那是劉老的招牌酒，釀造工藝復雜，產量極少，除了熟客，很少有人知道。
“抱歉，”他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歉意，“劉老……前幾日過世了。醉春風已經沒了。”
女子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惋惜之色：“過世了？怎麼會……”
“突發心疾。”王小虎說。
女子沉默了片刻，輕嘆一聲：“可惜了。劉老的醉春風，是我喝過最好的酒。”
她看向王小虎：“你是劉老的……？”
“學徒。”王小虎說，“劉老收留了我，教我釀酒。”
女子點點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裏閃過一絲訝異，但很快掩飾過去。
“我叫蘇清影。”她自我介紹，“百釀宗外門弟子。此次下山，是爲尋找釀酒奇材。”
百釀宗！
終於來了！
王小虎強壓下心中的激動，平靜地說：“原來是仙師。小店簡陋，沒什麼好東西招待。不過還有些普通的酒，仙師若不嫌棄，可以嚐嚐。”
蘇清影微微一笑：“那就麻煩掌櫃了。”
王小虎去後院取了一壇酒——不是醉春風，但也是劉老釀的上品。他倒了一碗，遞給蘇清影。
蘇清影接過，沒有立刻喝，而是先聞了聞，然後小抿一口，細細品味。整個過程優雅從容，一看就是懂酒之人。
“好酒。”她贊道，“雖然比不上醉春風，但也是上品了。掌櫃的，劉老把技藝傳給你了？”
“只學了些皮毛。”王小虎謙虛道。
蘇清影放下酒碗，看着他，眼神變得認真起來：“掌櫃的，冒昧問一句——你可知劉老的真實身份？”
來了。
王小虎心裏一緊，但臉上不動聲色：“劉老就是劉老，酒館掌櫃，還能有什麼身份？”
蘇清影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也是。人已逝去，身份如何，也不重要了。”
她站起身，從懷裏掏出一塊碎銀子放在桌上：“酒錢。”
“太多了……”
“不多。”蘇清影打斷他，“這酒值這個價。而且……”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暗影樓的人在盯着這裏。你小心些。”
王小虎瞳孔一縮。
蘇清影說完，轉身就走。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回頭，又說了一句：
“如果遇到麻煩，可以來鎮東的雲來客棧找我。我在那兒住三天。”
然後她就離開了。
王小虎站在櫃台後，看着桌上那塊碎銀子，心裏翻江倒海。
百釀宗的人來了。
而且，她知道暗影樓的存在，知道酒館被監視。
她還暗示可以提供幫助。
這是個機會。
但……能相信嗎？
他想起柳七的話：百釀宗內部有暗影樓的內奸。
這個蘇清影，是敵是友？
王小虎收起銀子，繼續做生意。但整個下午，他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傍晚時分，李鐵山來了，打了半斤酒，順便使了個眼色。王小虎會意，等李鐵山走後，從後門溜出去，去了鐵匠鋪。
“怎麼樣？”一見面李鐵山就問。
王小虎把情況簡單說了——隱去了柳七和醉仙壺的事，只說百釀宗來了人，可能是個機會。
李鐵山聽完，沉吟片刻：“百釀宗名聲不錯，算是正道宗門。但他們內部也未必幹淨。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接觸一下。”王小虎說，“但得小心。”
“我陪你去。”
“不。”王小虎搖頭，“您幫我做另一件事。”
“你說。”
王小虎湊到李鐵山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李鐵山聽完，眼睛瞪大了：“你確定？”
“不確定，但得試試。”王小虎說，“如果她真是百釀宗的人，應該會知道。”
“如果她不是呢？”
“那就說明她是假的。”王小虎的眼神冷了下來，“那問題就更大了。”
李鐵山看着眼前這個少年，忽然覺得有些陌生。幾天時間，王小虎已經從一個普通的釀酒學徒，成長爲了一個心思縝密、行事果斷的人。
這成長的速度，快得嚇人。
但也理所當然——在生死邊緣走過的人，總是成長得最快。
“好。”李鐵山點頭，“我去辦。”
“謝謝李叔。”
離開鐵匠鋪，王小虎沒有回酒館，而是去了另一個地方——
雲來客棧。
他要去見蘇清影。
有些事，必須當面確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