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將至，侯府內的喧囂達到了頂點。鼓樂之聲愈發清晰響亮，如同雷鳴般由遠及近，震得人耳膜發嗡，也震得人心頭發慌。鞭炮噼啪作響，硝煙混合着喜慶的香氣彌漫在空氣裏。府門外人聲鼎沸，那是圍觀的百姓和前來道賀的賓客發出的嘈雜聲浪。
錦瑟院內，反倒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所有丫鬟婆子都垂手侍立，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端坐在鏡前，蓋着大紅鴛鴦戲水蓋頭的新娘子。那蓋頭遮蔽了沈清弦所有的表情，只留下一道纖細挺直、被沉重嫁衣和鳳冠包裹的身影，靜默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
沈清弦端坐着，蓋頭下的世界一片昏暗的紅色。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並非因爲羞怯或激動，而是因爲這身累贅的行頭對傷後初愈的身體造成的負擔，以及內心深處那如同岩漿般翻涌、卻被強行壓抑的冰冷恨意。後腦的悶痛在沉重的鳳冠壓迫下持續傳來，腰身處過緊的束縛讓她呼吸都有些困難，但她依舊維持着最標準的坐姿，紋絲不動。
來了。她聽到了。
府門外鼓樂聲驟變，變得更加莊重恢弘，那是迎親隊伍抵達的信號。緊接着，是震耳欲聾的鞭炮齊鳴，幾乎要掩蓋住所有其他聲音。喧鬧的人聲如同潮水般向府內涌來。
她能想象出外面的景象：身着皇子吉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趙珩，被一衆宗室子弟和勳貴公子簇擁着，在侯府門前下馬，接受侯府衆人的跪迎。他臉上定然掛着無可挑剔的、溫和而尊貴的笑容，接受着所有人的朝拜與祝福。
虛僞。
前世，她就是被這完美的表象所迷惑，沉溺在那看似深情的眼眸和溫存的話語中，直至被啃噬得屍骨無存。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而有力，伴隨着管家沈福諂媚而高昂的通報聲：“三殿下到——！”
內室的門被推開，一股更加濃鬱的人氣和香風涌入。丫鬟婆子們齊刷刷地跪倒在地。
沈清弦依舊端坐，蓋頭遮蔽了她所有的視線，但她能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帶着審視，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如同打量一件精美物品般的估量，或許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對於她“傷愈”情況的不確定。
“弦兒。”一個溫和清朗，帶着恰到好處柔情的聲音在前方響起。
是趙珩。
這聲音，曾是她前世無數個日夜的期盼與慰藉，如今聽在耳中，卻只讓她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她甚至能透過蓋頭下方極窄的縫隙，看到那雙繡着金線蟒紋的黑色靴尖，停在了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她按照禮儀，微微垂下頭（這個動作讓她後頸被鳳冠硌得生疼），用經過刻意調整的、帶着一絲虛弱卻難掩“激動”的顫音，輕聲回應：“殿下。”
“聽聞你前些時日不慎受傷，本王心中甚是掛念。”趙珩的聲音依舊溫存，話語如同精心排練過一般流暢得體，“如今見你……氣色尚可，也能如期完成大禮，本王……甚是欣慰。”他頓了頓，語氣似乎更加柔和了幾分，“今日之後，你我便是一體，望你日後在府中，安心靜養，恪守婦道，勿負本王與父皇母後期望。”
一番話，冠冕堂皇，既表達了對她受傷的“關切”（實則點出她曾受傷的事實），又暗示了她需要“靜養”（繼續強化她體弱的印象），最後抬出皇帝皇後來施壓，要求她“恪守婦道”。每一句都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無可指摘，卻字字冰冷，不帶絲毫真情實感。
沈清弦蓋頭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安心靜養？恪守婦道？是讓她安心做個擺設，不要妨礙他和他那些紅顏知己，也不要試圖插手王府事務吧？
“殿下關懷，清弦感激不盡。”她依舊低着頭，聲音柔弱卻清晰，“清弦定當謹記殿下教誨，盡心侍奉，絕不敢有負天恩。”她將“盡心侍奉”幾個字咬得稍重，聽起來像是新婦的順從承諾，實則充滿了無盡的諷刺。
她能感覺到趙珩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評估她這番回答的真摯程度，或許也在疑惑她今日爲何如此“溫順”。畢竟，前世此時的她，因傷重和忐忑，在他面前更多的是惶恐和依賴，甚至帶着幾分驕縱的委屈，絕無此刻這般沉靜。
“好。”趙珩似乎滿意了她的回答，語氣緩和，“吉時已到，該行廟見之禮了。”
按照規矩，新娘出嫁前需在自家祠堂告別祖先，然後由兄弟（或族中子弟）背出閨閣，送上花轎。沈清弦沒有親兄弟，背她出閣的是族中一位堂兄。
流程一項項進行。在祠堂跪拜祖先時，沈清弦依禮叩首，心中默念的卻並非祈求祖先保佑婚姻美滿，而是祈求母親林氏在天之靈，保佑她今日能順利踏出復仇的第一步，拿回本該屬於她的一切！
當那位陌生的堂兄在她面前蹲下，準備背起她時，沈清弦在丫鬟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伏上他的後背。這個動作再次牽動了全身的不適，尤其是腰部被勒緊的嫁衣和頭頂沉重的鳳冠，讓她幾乎眩暈。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有痛呼出聲。
被背出錦瑟院的那一刻，喧囂的聲浪和刺眼的陽光同時向她涌來。即使隔着蓋頭，她也能感覺到外面是何等的人山人海，何等的喜慶沸騰。歡呼聲，贊嘆聲，鼓樂聲，鞭炮聲……交織成一片，幾乎要淹沒一切。
她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羨慕的，嫉妒的，審視的……她如同一個被放置在舞台中央的展品，接受着所有人的觀摩。
而趙珩，就走在送親隊伍的最前方，身姿挺拔，步履從容，接受着道路兩旁人群的歡呼與跪拜。他偶爾會回頭，看向被背着的她，露出溫和的笑容，仿佛一個深情體貼的未婚夫。
只有沈清弦知道，那笑容背後，是怎樣一顆冰冷算計的心。
隊伍緩緩向府門外移動，花轎就在前方。
沈清弦伏在堂兄並不算寬闊的背上，透過蓋頭的縫隙，能看到腳下不斷後退的青石板路，以及周圍那些晃動的人影鞋履。
就在即將走出二門，踏入前院廣場，花轎遙遙在望之時，她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在擁擠的、穿着各色衣衫的女眷人群中，有一抹格外刺眼的、與她嫁衣同色的鮮紅，正隨着人群的移動而微微晃動着。
是沈清芙！她果然按捺不住，湊到近前來看“熱鬧”了！
沈清弦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又恢復了冰冷的規律。
好戲，終於要開始了。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伏在堂兄背上的姿勢，確保自己的狀態看起來更加“柔弱”和“難以支撐”。
下一步，該你出場了，我的好妹妹。
只是不知，你爲我精心準備的這第一份“賀禮”，會以何種方式，送到我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