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陶之敗的陰雲依舊籠罩着楚軍大營,盡管餘二喜的“工戰營”初步穩住了陣腳,但整體的士氣依舊低落。傷兵營裏終日彌漫着痛苦的呻吟和草藥苦澀的氣味,絕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許多人的心智。
餘七喜心性善良,見不得這般淒慘景象。她征得兄長同意後,便時常帶着一些幹淨的布條和清水,去傷兵營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爲軍中醫工打個下手,或是輕聲安慰那些疼痛難忍的士卒。她不多話,只是默默地做着,那清麗的身影和溫柔的眼神,本身就像是一劑撫慰人心的良藥。
這日午後,她正蹲在一個發燒囈語的年輕士卒身邊,用溼布輕輕擦拭他滾燙的額頭。那士卒迷迷糊糊,抓住她的衣袖,含糊地喊着“阿母”。餘七喜沒有掙脫,只是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輕輕拍着他的手臂,下意識地用帶着楚地鄉音的軟語,哼唱起一首旋律簡單、悠遠而哀婉的古老歌謠。
歌聲輕柔,仿佛山間的溪流,帶着故鄉泥土的氣息和草木的芬芳,緩緩流淌在壓抑的傷兵營裏。起初並未引起太多注意,但漸漸地,那如泣如訴的調子,仿佛能鑽入人心最柔軟的地方。痛苦的呻吟聲變小了,許多傷員掙扎着抬起頭,或側耳傾聽,茫然空洞的眼神裏,似乎有了一點微弱的光。
就在這時,龍且帶着兩名親兵,奉項羽之命前來巡視傷兵營,查看還有多少士卒能夠盡快恢復歸隊。他一踏進營區,那粗豪的眉頭就擰成了疙瘩,濃重的血腥和頹喪氣息讓他極不舒服。
正當他準備隨便看看就走時,一陣若有若無、卻直透心底的歌聲飄進了他的耳朵。
龍且腳步一頓,有些詫異地循聲望去。只見在一個角落,一個穿着素淨布衣的少女背影,正蹲在地上,輕聲哼唱。陽光從營帳的縫隙漏下,恰好灑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暈。
“嗯?”龍即使是個粗人,也不由得被這歌聲吸引,覺得心口那團因敗仗而憋着的悶氣,似乎都散了些許。他碰了碰旁邊一個正呆呆聽着歌聲的老兵,粗聲問道:“那女子是誰?唱的是什麼曲子?”
那老兵回過神來,見是龍且將軍,連忙恭敬地回答:“回將軍,那是餘校尉的妹妹,常來幫忙的。唱的……好像是咱們楚地的老調,聽着叫人心裏……怪酸的,也怪舒服的。”
“餘校尉的妹妹?”龍且摸了摸下巴,他對餘二喜印象不錯,連帶着對他妹妹也有了幾分好奇。他努力回想了一下餘二喜提過的名字,嘀咕道:“餘校尉的妹妹……是叫……餘什麼喜來着?”
他嗓門本就洪亮,即使刻意壓低,在這相對安靜的傷兵營裏也顯得清晰。
旁邊另一個傷勢較輕、正靠着營帳休息的老兵,聽到了龍且的自言自語,便順口接了一句,帶着濃重的楚地口音:“是餘七喜(楚語發音近似 ‘YuQi Xi’,且語速快時 ‘QiXi’ 音短促)。”
楚地方言,“餘”的發音本就與“虞”(Yu)在某些語境下有些微妙的近似,而快速連讀的“七喜”音,聽起來確實有幾分像“姬”(Ji)的短音。
龍且聽得不甚分明,只捕捉到“餘…什麼…?”幾個模糊的音節。他粗線條的腦子轉不過彎,只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又似乎很高貴的樣子。他擰着眉頭,努力思索,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般大聲道:
“什麼姬?餘七姬?哦——!!是虞姬?!餘校尉的妹妹叫虞姬?!”
他這一嗓子,如同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一塊巨石。
“虞姬?”
“哪個虞姬?”
“是……是那個很會唱歌的虞姬嗎?”
傷兵營裏頓時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聲。在楚地,“虞姬”這個稱呼本身就帶着一種古老而美好的意象,仿佛傳說中善於歌舞、容顏絕美的女子。此刻被龍且這麼一吼,許多士卒看向餘七喜的目光,頓時變得不一樣了。那不再僅僅是看一個善良的姑娘,更像是看着一個降臨凡塵、撫慰他們傷痛的神女形象。
餘七喜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稱呼驚呆了,她停下哼唱,慌忙站起身,擺着手,用清晰的雅言解釋道:“不、不是的,龍將軍,您聽錯了,我叫餘七喜,數字七,喜慶的喜……”
她的解釋聲在傷兵營低沉的氛圍和士卒們先入爲主的印象中,顯得有些微弱。
龍且卻渾不在意地哈哈一笑,他覺得這名字挺好聽,很配這姑娘和她的歌聲。“哈哈,差不多,差不多!虞姬好,虞姬這名字好聽!餘校尉有個好妹妹啊!”
他不再糾結名字,轉而大聲對周圍的傷兵道:“都聽見了沒?虞姬姑娘給你們唱歌,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好好養傷,養好了傷,跟着項將軍和餘校尉,找章邯那老狗報仇!”
“報仇!”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隨即,零星的應和聲響起,漸漸匯聚成一片低沉卻堅定的浪潮。
龍且滿意地點點頭,又看了餘七喜一眼,這才帶着親兵轉身離開。他得去跟籍哥(項羽)說說,餘校尉的妹妹,那個叫“虞姬”的姑娘,歌聲真是絕了!
餘七喜站在原地,臉頰緋紅,手足無措。她看着周圍傷員們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和對自己那莫名的尊崇,心中五味雜陳。她不知道,“虞姬”這個美麗的誤會,已然如同種子般,隨着她的歌聲,深深植入了這些楚軍士卒的心中,並與她那校尉兄長的影響力悄然結合,開始悄然生長。
而這一切,都被不遠處另一個前來探視傷員的身影——範增,默默地看在了眼裏。他看着被士卒們無形中擁戴的“虞姬”,又想起正在外面整軍經武、聲望日隆的餘二喜,花白的眉毛,再次緊緊鎖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