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能用金石驗毒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的灰雀，悄無聲息卻又無孔不入地鑽進了後宮每一個角落。雲止能感覺到，投向這方破敗院落的視線，明顯多了起來。有好奇，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種混合着忌憚的審視。
采荷再次送來食水時，眼神裏已帶了毫不掩飾的敬畏，匯報的聲音也壓得更低：“娘娘，尚宮局那邊查問了，只說那日經手糕點的宮人都問過話，沒查出什麼。不過……奴婢聽說，貴妃娘娘發了好大的脾氣，摔了一套心愛的茶具，還命人將小廚房裏一個負責采買的婆子攆去了浣衣局。”
雲止靜靜聽着，面上無波無瀾。蘇玉茹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惱羞成怒，棄卒保帥。那被攆走的婆子，多半是個替罪羊。但這恰恰說明，毒糕之事，即便不是她親自指使，也絕對與她脫不了幹系。安嬪陳玉瑾那邊暫時沒了動靜，想必正在暗中積蓄力量，或者，在等待更好的時機。
平靜，依舊是表象。但在這表象之下，權力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涌動。
這日傍晚，夕陽的餘暉將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淒豔的金紅。一陣沉穩而並不浩蕩的腳步聲，踏碎了冷宮門前的寂靜。
來的不是貴妃儀仗，也不是低階宮妃，而是太監總管，趙忠賢。
他獨自一人，穿着一身靛藍色緙絲蟒紋常服，並未帶隨從。幹瘦清癯的臉上，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慈悲相，眼神沉靜如水，看不出絲毫情緒。
“雲娘娘。”趙忠賢在院門口停下，微微躬身，禮數周全，聲音平和得像是在問候一位真正的娘娘，而非冷宮廢後。
雲止從殿內走出，站在台階上，與他對視。她心中警鈴微作。趙忠賢，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內侍，三朝元老，宮廷活檔案。他的到來，意義遠比蘇玉茹的刁難更重大。
“趙公公。”雲止頷首回禮。
趙忠賢目光緩緩掃過荒草叢生的院落，掠過斑駁的殿門，最後落回到雲止身上，那目光並不銳利，卻帶着一種能穿透皮囊的力道。“老奴奉旨，巡查六宮。近日宮中……頗不太平。”他語速緩慢，字字清晰，“御花園池子剛淹死了人，安嬪娘娘的愛貓又誤食了不幹淨的東西斃命。皇上雖日理萬機，卻也心系後宮安寧。”
他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詞句，又像是在觀察雲止的反應。“聽聞……雲娘娘近日，似有奇遇？竟通曉了些非常手段，能辨陰陽，明是非？”
雲止心中冷笑。果然是爲此而來。皇帝，終於將目光正式投向了這裏。不是直接的召見或問罪，而是通過這位心腹太監，進行一場看似隨意的“巡查”和試探。
“談不上奇遇。”雲止語氣平淡，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陳述事實，“不過是些粗淺的觀察推斷之法，上不得台面。至於辨陰陽明是非……公公說笑了，證據說話而已。”
“證據……”趙忠賢重復着這兩個字，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光，“在這宮裏，有時候，證據反而最是難得。”他向前踱了一步，聲音壓低了些，如同耳語，“雲娘娘可知，當年巫蠱案發，那些證物……人偶、咒符，如今何在？”
雲止的心髒猛地一縮！瞳孔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他終於提到了！巫蠱案！她一直在等待，在調查的根源！
她強行壓下心頭的悸動，面上依舊不動聲色：“不知。公公知曉？”
趙忠賢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你果然在意”。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話鋒一轉，回到了最初的話題：“娘娘有此能爲，是福是禍，猶未可知。老奴只是提醒娘娘，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未必是好事。”
這是警告，還是……提醒？
雲止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縮：“多謝公公提點。只是雲止身陷此地，早已無路可退。若不明不白地死，不如清清楚楚地生。”
趙忠賢聞言，臉上那慈悲的線條似乎柔和了一瞬，極快，快得讓人以爲是錯覺。“娘娘心志之堅，老奴佩服。”他微微頷首，像是完成了某種確認。
他不再多言，轉身欲走。就在他即將踏出院門的瞬間，仿佛忽然想起什麼，停下腳步，側過半張臉，用一種近乎嘆息的、輕飄飄的語氣道：
“陛下日前翻閱舊檔，偶感風寒，曾問起……冷宮用度，可還周全。”
一句話，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雲止心中激起千層浪！
皇帝問起冷宮用度？
這絕非關懷。這是一種信號，一種來自於最高權力者的、意味深長的注視。他知道了這裏發生的一切，知道了她的“非常手段”，他在評估，在權衡她的價值，以及……危險性。
趙忠賢說完，不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宮牆的拐角，仿佛從未出現過。
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暮色四合，冷宮陷入更深的昏暗。
雲止獨自站在院中，良久未動。
趙忠賢的到訪，信息量巨大。他提到了巫蠱案證物，是暗示，是引誘，還是陷阱？他轉達了皇帝的“問候”，是警告，是機會，還是催命符？
她緩緩走回殿內，沒有點燈（也沒有燈可點），就着最後一點天光，走到那面牆壁前。
指尖撫過“巫蠱案”三個字，最終，在代表着最高權力的、一直空懸的位置，用力刻下了“蕭璟”二字，並在旁邊，重重劃下一個問號。
然後，她在“趙忠賢”的名字旁，刻下了“信息源？立場待察”。
皇帝已注意到她。這既是危機，也是轉機。意味着她不能再局限於冷宮這一隅之地，被動地等待案件上門。她必須更主動，更謹慎，利用這份“注視”，去敲開那扇通往真相與生路的大門。
她知道，安靜蟄伏、暗中觀察的階段，結束了。
從明天起，她需要讓“雲止”這個名字，以另一種方式，重新進入某些人的視野。
夜色徹底籠罩下來，冰冷的月光透過破窗，在地面投下慘白的光斑。
雲止走到窗邊，望向乾清宮的方向，那裏燈火通明，象征着無上的權力。
她的眼神銳利而冰冷，如同磨好的刀鋒。
風暴將至，而她，已準備好迎風而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