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七年,巫蠱案】的卷宗,在冷宮昏黃的油燈下,散發着陳舊紙張與墨跡混合的、帶着腐朽氣息的味道。這氣味如同無形的枷鎖,纏繞着雲止的呼吸,將她拖入那場構陷原主的、精心編織的噩夢之中。
她摒棄了所有雜念,將自己完全沉浸在這些泛黃的紙頁裏。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逐字逐句地掃描,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存在的罅隙。
首先是人偶。卷宗記載,人偶以“尋常桐木”所制,覆以“深青色雲錦”,以“朱砂”書寫八字,周身插“七根三寸銀針”。
雲止的記憶碎片中,原主雖不通女紅,但對衣料頗爲挑剔。深青色雲錦……她仔細回想,承德七年前後,江南織造進貢的雲錦中,深青色批次似乎因染匠失誤,色調偏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灰藍,與原主偏好的正青有所不同。而卷宗記載的人偶布料,並未描述這一細微色差。是記錄疏漏,還是……人偶所用布料,根本非鳳儀宮之物?
其次是針腳。卷宗附有一張粗糙的人偶繪形圖。雲止憑借對現代痕跡學的理解,仔細觀察圖上人偶衣物縫合處的筆觸示意。針腳走向略顯凌亂,疏密不均,與鳳儀宮專職繡娘乃至原主身邊大宮女應有的水準不符,反倒像是生手模仿所致。
最關鍵的是朱砂。卷宗只言“朱砂”,但雲止清楚,朱砂因產地、研磨精細度不同,色澤、質感皆有差異。宮中所用皆爲上品,色澤純正,細膩如脂。而據一名當時參與搜查的低階宮人口供(此口供在後續定案時似被忽略),他隱約覺得那人偶上的朱砂“顏色有些發暗,顆粒感略重”。
顏色發暗,顆粒感重?這絕非宮內御用朱砂的特征!
雲止的心髒猛地一跳。這或許是一個重大突破口!凶手腳踩兩點:人偶布料並非鳳儀宮當時所有;所用朱砂並非宮中之物!只要找到這兩樣東西的真正來源,便能證明人偶是外部帶入,而非鳳儀宮制作!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個名字上——王德順。
卷宗記載,王德順是當時在皇後宮中負責庭院灑掃的低等太監,在搜查當日,他“恰好”當值,並“指證”曾見皇後娘娘身邊的大宮女“鬼鬼祟祟”持一包裹入內。正是他的證詞,成爲了搜查的導火索之一。案定後,王德順因“舉告有功”,被調離了鳳儀宮,之後記錄便模糊不清,只隱約提及被調往某處皇陵服役。
采荷之前提供的線索——案發前有面生嬤嬤出入鳳儀宮,似乎也與王德順有所關聯(采荷曾聽聞那嬤嬤是王德順的遠房親戚)。
王德順,是這個陰謀的關鍵一環,一個被推上前台的小卒子。
他可能還活着!在某個皇陵!
雲止感到一股久違的激動在胸腔裏涌動。找到王德順,就有可能撬開當年的真相!
然而,如何找到他?皇陵範圍廣大,守陵太監人數衆多,且年代久遠,記錄混亂,沒有確切的指向,無異於大海撈針。
她需要幫助。需要有人能接觸到宮人檔案,或者有能力在宮外進行更細致的查訪。
她首先想到了柳青。但柳青是太醫,職權不涉宮人調度,且經過吳美人一事後,他處境已頗爲微妙,不宜再讓他卷入更深的漩渦。
安嬪陳玉瑾?她或許能通過父兄在宮外打聽,但查訪先帝皇陵守陵太監,敏感度太高,極易打草驚蛇,甚至引來殺身之禍。
最終,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枚刻着“璟”字的象牙牌上。皇帝……他將這些卷宗交給她,是否也在等待着,她能從裏面找出些什麼?他是否默許,甚至期待她去查證?
這是一個危險的猜想。但似乎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徑。
她需要一份新的“陳情”。不是結論,而是基於卷宗疑點的、邏輯嚴密的推理報告,指向王德順及其背後可能存在的黑手。她要讓皇帝看到她的進展,看到她的價值,從而……或許能借助他的力量,找到王德順。
接下來的幾天,雲止足不出戶,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對卷宗的深度剖析中。她重新繪制了關系圖,將人偶布料、朱砂的疑點,王德順的異常升遷與消失,以及采荷提供的關於陌生嬤嬤的線索,全部串聯起來,形成了一條清晰的調查方向。
她甚至根據卷宗中對人偶布料和朱砂的有限描述,嚐試推斷其可能的來源。雲錦雖珍貴,但某些得寵妃嬪或勳貴外臣之家亦可能獲賜;非宮制朱砂,則可能來自民間藥鋪或道觀。這些推斷雖泛泛,卻能爲查證提供思路。
就在她即將完成這份新的分析報告時,深夜的冷宮,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來的不是趙忠賢,也不是任何妃嬪宮人,而是一個渾身籠罩在黑色鬥篷裏、身形嬌小的人影。那人影悄無聲息地潛入殿內,在雲止警惕的目光中,掀開了帽檐。
竟是多日未見的挽翠!吳美人的那個貼身宮女!
她比之前更加瘦削,臉色蒼白,但眼神卻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雲娘娘!”挽翠噗通跪下,聲音壓抑而急促,“奴婢……奴婢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雲止心中一沉:“怎麼回事?”
“淑妃……林氏被廢後,奴婢本以爲安全了。可是……可是這兩天,總感覺有人暗中盯着奴婢的住處!昨天夜裏,奴婢發現……發現窗台上被人用石子壓了一張字條!”挽翠從懷中顫抖地取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
雲止接過,就着燈光一看,上面只有四個歪歪扭扭的字:
“勿言德祿。”
雲止眼神瞬間冰寒!德祿已死,林婉清已倒,是誰還在阻止挽翠開口?而且,對方警告的是“勿言德祿”,而非“勿言淑妃”,這意味著,對方擔心的不是林婉清的罪行暴露,而是德祿背後可能牽扯出的、更深層的東西!
難道……德祿與御花園密談的另一人,涉及的不是淑妃,而是……別的勢力?甚至可能與巫蠱案有關?
“娘娘,奴婢怕極了!”挽翠淚水涌出,“奴婢思來想去,只有您能救奴婢!奴婢想起一事,當初美人和奴婢說撞見德祿與人密談時,還提過一個細節,她當時雖未看清另一人樣貌,但隱約看到那人……那人的靴子上,似乎沾着一種很少見的、偏紅色的黏土!”
偏紅色的黏土?雲止腦中飛速搜索。宮中各處土質……御花園多爲普通黃土,唯有……唯有靠近北面宮牆,臨近浣衣局和幾處廢棄殿宇的地方,因爲早年燒制琉璃瓦取土,遺留了一些偏紅色的黏土地!
而浣衣局……雲止猛然想起,趙忠賢似乎曾無意中提過,當年巫蠱案後,鳳儀宮一大批舊人被清洗,其中不少低等宮人,就被罰去了浣衣局!
一條模糊的線,似乎將巫蠱案與吳美人案,隱隱聯系了起來!
“挽翠,你立刻回去,裝作無事發生。”雲止當機立斷,“我會設法讓趙公公將你調離原處,安排到相對安全的地方。在此之前,萬事小心,切勿再對任何人提起此事。”
挽翠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連連磕頭:“謝娘娘!謝娘娘!”
送走挽翠,雲止站在冰冷的殿中,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蔓延至全身。
她原本以爲扳倒淑妃是揭開了一層迷霧,卻發現下面隱藏着更深的、更龐大的陰影。警告挽翠的人,紅色的黏土,浣衣局……線索開始指向一個可能凌駕於妃嬪爭鬥之上的、更可怕的真相。
她看着桌上那摞巫蠱案卷宗和即將完成的報告。
調查,必須更快了。
敵人,已經察覺到了她的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