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軟握着那只滾燙的搪瓷缸子。
夕陽的餘暉灑在陸驍剛毅的側臉上,給他鍍上了一層暖金色的邊。
這個男人,就像他修剪的那盆仙人掌,外表全是刺,粗糙得要命,可扒開來看,裏面全是飽滿的水分。
可這份難得的溫情並沒有持續太久。
林薇薇在插花會上吃了癟,政委夫人田大姐又公開表示了對蘇軟的喜愛,這讓那些原本跟在林薇薇屁股後面搖旗呐喊的人安分了兩天。
但大院裏的風從來都不會停。
明面上的攻擊行不通,暗地裏的髒水便開始肆無忌憚地潑灑。
“聽說了嗎?是從國外回來的,具體幹什麼的誰知道呢。”
“一個人帶着兩個孩子,長得又那麼妖妖調調的,這裏面的事兒,嘖嘖……”
“還不是看咱們陸隊年輕有爲、前途無量,這才帶着兩個拖油瓶找上門來,手段高明着呢!”
蘇軟去公共水房洗衣服,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裏面幾個軍嫂壓低了聲音的議論。那些話像一根根淬了毒的細針,句句都往她心窩子裏扎。
她手裏的盆晃了一下,水灑出來一些,打溼了她的褲腳。
那個十七八歲的陸驍,和那個梳着麻花辮、笑得一臉燦爛的女孩的照片,又一次浮現在她腦海裏。
幹淨、美好,像一幅畫。
所以,在這些人眼裏,自己就是那個破壞了美好畫卷的、不幹不淨的闖入者嗎?
她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地走了進去。
水房裏的聲音戛然而止。那幾個軍嫂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其中一個叫李紅梅的,是出了名的碎嘴子,也是林薇薇的鐵杆跟班。
她故意把一盆滿是肥皂泡的髒水,對着蘇軟腳邊的方向“譁啦”一下潑了出去,泡沫濺了蘇軟滿身。
“哎喲,真是不好意思啊!”李紅梅誇張地叫了一聲,嘴上說着抱歉,臉上卻滿是得意的壞笑,“蘇軟妹子,你可別介意,嫂子我手滑了。”
“是啊是啊,咱們常年在部隊裏,手腳粗笨慣了,不像有些人,那雙手巧着呢,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的。”另一個軍嫂陰陽怪氣地附和。
蘇軟沉默地看着她們,沒有像上次那樣不卑不亢地回擊。
她只是默默地擰開水龍頭,搓洗衣物。可那水流好像沖刷的不是衣服,而是她的心,冰冷刺骨。
田大姐說得對,這大院裏風言風語少不了。可道理她都懂,心卻還是會疼。
她匆匆洗完,幾乎是逃一般地端着盆子往回走。一路上,那些若有若無的指點和竊笑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她牢牢地罩住,讓她喘不過氣。
回到那間小小的宿舍,關上門,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蘇軟把兩個孩子安頓在床上玩積木,自己則借口去陽台晾衣服,背對着他們。
眼淚,終於控制不住地掉了下來。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只有肩膀在控制不住地小幅度聳動。
她不委屈自己吃了多少苦,卻委“他們這樣污蔑她和孩子。
“媽媽……”
一聲小小的、帶着擔憂的呼喚從身後傳來。
蘇軟猛地一僵,胡亂地用手背抹了把臉,轉過身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怎麼了,一一?”
陸一卻沒看她。他的小手不知何時已經攥成了拳頭,那張酷似陸驍的小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符的冰冷和憤怒。
他看到了。
他看到媽媽在哭。
在他心裏,媽媽是無所不能的超人。在國外最難的時候,媽媽發着高燒還要去餐廳後廚洗盤子,被人罵了也只是笑着說沒事。可現在,媽媽卻哭了。
他什麼都沒說,小小的身子轉過去,邁開腿就往門外沖。
“一一,你去哪兒!”蘇軟慌忙喊道。
可陸一跑得飛快,一溜煙就消失在了樓道裏。
蘇軟心裏咯噔一下,一種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她也顧不上哭了,拔腿就追了出去。
……
訓練場邊上。
李紅梅幾個軍嫂正聚在一起磕着瓜子,眉飛色舞地復述着剛才在水房裏蘇軟是如何“落荒而逃”的。
“你們是沒看着,她那臉白的,跟紙似的!屁都不敢放一個!”
“活該!誰讓她不要臉,想攀高枝兒!”
就在她們說得最起勁的時候,一個憤怒的、奶聲奶氣的聲音像一顆小炮彈,猛地炸響。
“你們不許說我媽媽壞話!”
衆人回頭一看,只見陸一像一只發怒的小豹子沖了過來。他小臉漲得通紅,眼睛裏含着淚,卻倔強地不讓它掉下來,用盡全身力氣指着李紅梅。
“我媽媽是好人!你們才是壞人!我爸爸會揍你們的!”
李紅梅先是一愣,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喲,這是誰家的小崽子,沒大沒小的,還學會告狀了?你爸爸?你爸爸在哪兒呢?”
“就是,有爹生沒爹教的東西!”
這些惡毒的話像刀子一樣扎進陸一的耳朵裏。他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了下來。可他依舊站得筆直,像個守護陣地的小戰士,不肯後退一步。
“不許你們……不許你們這麼說……”
就在這時,一聲冰冷刺骨的低喝驟然響起。
“吵什麼!”
整個訓練場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陸驍剛剛結束一組高強度格鬥訓練,赤着上半身,古銅色的肌膚上掛滿了汗珠,渾身散發着一股濃烈的殺氣。
他闊步走來,那雙銳利的眼睛掃過一圈,最後落在了自己那個正掉着金豆子、卻還死死瞪着前方的兒子身上。
他的臉色沉了下去。
“怎麼回事?”
陸一看到陸驍,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跑過去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一邊哭一邊抽噎着告狀:“爸爸……她們……她們罵媽媽……說媽媽是壞人……”
陸驍高大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低下頭,看着自己兒子哭得通紅的眼睛,又抬起頭,看向那幾個瞬間面如土色的女人。
他什麼都明白了。
那股從屍山血海裏磨礪出來的駭人煞氣,毫無保留地釋放了出來。
他彎腰,一把將陸一抱了起來,用那只布滿厚繭的大手笨拙地擦了擦兒子的眼淚。
然後,他抱着孩子,一言不發地轉身,朝着宿舍樓大步走去。
那背影沉甸甸的,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
李紅梅幾個人嚇得腿都軟了,連瓜子掉了一地都顧不上撿。
完了。
這次是真把閻王爺給惹毛了。
陸驍一腳踹開宿舍門,就看到蘇軟正手足無措地站在屋裏,眼睛又紅又腫,像只受了驚的兔子。
看到他抱着哭泣的兒子進來,蘇軟的臉色更白了。
陸驍沒說話。
他把陸一放下,轉身走到蘇軟面前,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抗拒。
“跟我走。”
他拉着她,又牽上另一個被嚇到的陸依依,就這麼拖着一家三口,再次返回了那個硝煙彌漫的“戰場”。
訓練場邊,李紅梅幾個人還沒散,正惴惴不安地商量着對策,就看到陸驍去而復返。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了過來。
陸驍走到那群人面前站定。
他猛地一伸手,將蘇軟整個人都用力地帶進自己的懷裏,用一種絕對占有和保護的姿態將她圈在臂彎之下。
蘇軟的臉直直地撞在他堅實滾燙的胸膛上,鼻息間全是他身上那股帶着汗味的濃烈雄性氣息。
陸驍那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樣,緩緩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我的人,我帶回來的。我的孩子,我親生的。”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以後,誰再敢在我背後嚼舌根、說三道四……”他頓了頓,目光精準地釘在了抖如篩糠的李紅梅臉上,“別怪我陸驍,不講情面。”
“我聽說,李紅梅你丈夫在三連當班長吧?”
李紅梅的臉“唰”地一下,血色盡失。
“最近旅裏要搞大比武,我看三連的訓練強度還不夠。”陸驍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說出的話卻讓人遍體生寒,“我會跟你們連長打個招呼。從今天開始,全連接受特戰標準集訓。什麼時候他累得回家倒頭就睡,沒力氣聽枕邊風了,什麼時候再結束。”
這話一出,全場死寂。
讓普通連隊接受特戰標準的集訓?那不是訓練,那是扒皮!
李紅梅這是憑一己之力,把整個三連的男人都給坑了!
陸驍說完,不再看那些人一眼,摟着懷裏早已僵住的蘇軟,帶着兩個孩子轉身就走。
他沒有回宿舍。
而是直接朝着人聲鼎沸的大食堂走去。
正是晚飯時間,食堂裏坐滿了人。
陸驍就這麼在一路震驚的目光中,帶着他的一家子打好了飯。
他把兩個孩子安頓好,然後坐在了蘇軟的對面。
飯盒裏,菜色很簡單,一葷兩素。那個“葷”是今天加餐的,每人只有一個的醬雞腿。
在衆目睽睽之下,陸驍伸出筷子,夾起了自己飯盒裏那個油光發亮、香氣撲鼻的雞腿。
然後,穩穩地放進了蘇軟的飯盒裏。
整個食堂,上百號人,所有議論、說笑的聲音在這一刻全部消失。
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