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瑤華宮的容恒,走在寂靜的宮道上,腦海裏卻反復回放着沈知意那驚慌失措的小臉,以及她最後那句石破天驚的“邀請”。
“陛下……您要來一塊嗎?”
他忽然低低地笑出了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福安驚訝地抬頭,他已經很久沒聽到陛下這樣笑過了,陛下一般笑不是別人沒好事就是他沒好事。
“福安。”
“老奴在。”
“明日,讓御膳房做點肉餅,送去瑤華宮。”
他頓了頓,補充道,“就說是朕賞的。”
“是。”
福安躬身應下,心裏對那位新貴妃的評價,又默默拔高了幾分。
這位沈貴妃,似乎……真的有點不一樣。
容恒抬頭看了看天邊那彎新月,心情莫名地好了幾分。
這後宮,或許不會像他想象的那麼無聊了。
夜風帶着初夏的微涼,輕柔地拂過宮牆間的御道,也吹散了縈繞在容恒周身那股因批閱奏折而積攢的、幾乎凝成實質的燥意與低氣壓。
福安提着八角琉璃宮燈,微躬着身子,小心地在右前方引路,昏黃暖光恰好照亮陛下腳前一片方寸之地,既不會僭越,又能確保陛下不會因夜色而步履不穩。
玄墨如同真正融化在夜色中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跟在左後方稍遠的位置,氣息收斂得幾乎感知不到。
回乾清宮的路,寂靜而漫長,只聽得見幾人輕緩的腳步聲,以及更夫遙遠的、模糊的梆子聲。
容恒步履從容,玄色常服的衣擺在夜風中微微拂動,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此刻沒什麼多餘的表情,仿佛剛才瑤華宮內那場小小的意外並未在他心中留下任何漣漪。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腦海裏卻不期然地、反復回放着方才那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沈知意嚇得被肉餅噎住,捶着胸口猛咳,小臉漲得通紅的狼狽;手忙腳亂拍打衣服上可能存在的餅屑,眼神慌亂得像只被獵鷹盯上的兔子;還有最後,大概是腦子徹底被嚇懵了,竟脫口而出那句石破天驚的“陛下……您要來一塊嗎?”……
蠢嗎?好像是。
還有點蠢得有點超出預期。卻又蠢得別致。
好像也不是。
容恒第一次覺得蠢這個字不太好,如果是謝知章之流那般,他只覺得蠢到家了,可能要把腦子打開瞧瞧或者扔了。
但對於她,他覺得還是用可愛吧,更合適一點。
他幾不可查地搖了搖頭,唇角卻連自己都未察覺地,再次彎起了一個極細微、轉瞬即逝的弧度。
那笑意很淺,卻真實地驅散了他眉宇間沉積了整晚的冰寒。
爲什麼會去瑤華宮?
這個在他踏入瑤華宮前,或許只是一時沖動、只爲逃離窒息氛圍的念頭。
此刻,行走在這片隔絕了前朝喧囂的靜謐夜色裏,他倒是能靜下心來,如同梳理一團亂麻般,細細捋一捋這其中的緣由與心路。
按常理,按他登基三年來一貫的行事準則,他絕不會,也不該在任何一個妃嬪入宮的第一夜就親臨。
這無異於向六宮、向前朝釋放一個錯誤且危險的信號。
陛下對此女有所不同。
這會引得無數雙眼睛立刻聚焦在瑤華宮,會引來數不盡的揣測、試探、乃至瘋狂的嫉妒和算計。
他維持了三年的“不近女色”、“身有隱疾”的人設,苦心營造的這份表面平靜,可不是爲了在這種時候輕易破功,給自己平添無數麻煩的。
更何況,是沈擎山的女兒。
鎮國大將軍的嫡女,北境沈家的心頭肉。
這個身份本身就足夠敏感。
他納她入宮,本就是爲了平衡朝局,安撫與震懾並存。
過於親近,會引得文官集團更加猜忌沈家,認爲帝王偏袒武將;過於冷落,又可能寒了邊關將士的心。
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如同對待宮中其他那些背景各異的女人一樣,先晾着她,無視她,讓她在這深宮法則中自行摸索,只要不鬧出格,便與他這個皇帝無關。
保持距離,才是對各方都穩妥的處置。
這個道理,他懂,他相信沈擎山也懂,甚至那位看似病弱、實則通透的沈夫人蘇清婉,更懂。
可是……
思緒及此,容恒的眼神不由得又沉鬱了幾分,方才被夜風稍稍吹散的煩躁,似乎又有卷土重來的跡象。
他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龍案上那堆積如山的奏折,以及上面書寫的一行行、一列列看似冠冕堂皇,實則空洞無物、甚至包藏禍心的字句。
“浙州巡撫奏報,境內發現祥瑞白鹿,此乃陛下德政感天動地之兆,請旨是否舉行慶典,以彰盛世……”
“禮部侍郎上書,言及宮中用度雖已節儉,然先帝冥壽將至,祭典規格是否可再提升一等,以顯孝道……”
“監察御史彈劾吏部文選司郎中,言其選拔官員時收受同鄉土儀,雖價值不高,然風氣不可長,請求嚴懲以儆效尤……”
這些聲音,這些爭論,像無數只揮之不去的蒼蠅,在他耳邊嗡嗡作響,吵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心浮氣躁。
他需要的是能臣幹吏,是治國良策,是解決迫在眉睫的軍國大事,而不是這些歌功頌德的馬屁,不是這些吹毛求疵的攻訐,不是這些爲了雞毛蒜皮爭得你死我活的瑣事。
他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心底涌起一股極其暴戾的念頭,理解了史上那些爲何會一怒之下誅殺言官、清洗朝堂的暴君或許並非生性殘暴嗜殺,實是被這群只知空談、不幹實事的蠢貨,給活活吵得、逼得受不了了!
就在他胸中那股無處發泄的憋悶和躁鬱幾乎要達到頂點,幾乎要壓抑不住那股想把眼前龍案連同上面所有奏折都掀翻的毀滅沖動時。
“沈知意”。
這三個字,就像一道微弱卻格外清新的山風,猝不及防地、蠻橫地鑽進了他幾乎被怒火和厭煩填滿的腦海。
去看看她吧。
這個念頭來得如此突兀,毫無邏輯,卻在這一刻,對他產生了難以言喻的誘惑力。
並非因爲她是沈擎山之女,需要他親自去安撫以示恩寵;也絕非因爲對她一個剛及笄的小姑娘有什麼男女之間的旖旎心思。
純粹是,他受夠了!
受夠了那些虛僞的、充滿算計的、字字句句都帶着目的的奏對,他急需一點真實的東西,來洗洗眼睛,換換腦子。
他想知道,那個據說能爲了撲捉一只蝴蝶而毫無形象地掉進御花園錦鯉池裏的姑娘,那個被父兄如珠如寶地嬌寵着長大、似乎渾身都散發着與這深宮陰謀格格不入的鮮活氣息的姑娘,在她踏入這四方天地的第一夜,會是什麼樣子?
是會因環境陌生而忐忑不安,躲在角落裏默默垂淚?
還是會強自鎮定,小心翼翼地打探聖意,盤算着如何在這後宮立足?
無論他預想的是哪一種,似乎都比回到那個令人窒息的乾清宮,繼續面對那些能氣死人的奏折,要強上那麼一點點。
哪怕只是片刻的逃離。
於是,幾乎是帶着一種破罐子破摔的、以及一絲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期待,他去了。
結果,大大出乎他所有的預料。
他沒有看到預想中的任何一種情況。沒有眼淚,沒有忐忑的試探,沒有精心的準備。
他只看到了一個像是在自己家熱炕頭上吃得正香,卻被突然闖入的惡客驚擾了美食、嚇得魂飛魄散的小丫頭。
真實得有點可笑,又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勃勃生機。
像是一滴濃墨重彩、不合時宜的顏料,猝不及防地滴入了瑤華宮、乃至整個後宮這潭沉寂了太久、已經快要發臭的死水。
雖然瞬間攪亂了那一池刻意維持的平靜,卻也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鮮活的擾動。
“回陛下,已到乾清宮。”
福安小心翼翼的提醒聲,將容恒從紛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他抬眼,乾清宮熟悉的殿門已在眼前,裏面依舊燈火通明,如同一個張着巨口、等待着吞噬他所有時間與耐心的怪獸。
他深吸了一口氣,邁步走了進去。
龍案上,那堆奏折依舊堆積如山,紋絲未動。空氣裏仿佛還殘留着他離開前那暴躁的氣息。
容恒重新坐回那張寬大卻冰冷的龍椅,目光掃過最上面那本依舊是請求撥款修繕文人故居的奏折,他發現自己心頭那股揮之不去的、幾乎要凝成實質的煩躁,似乎真的消散了不少。
一種奇異的平靜感,取代了之前的暴戾。
他甚至沒有像往常那樣,需要先靜坐片刻才能壓制住厭煩的情緒,而是直接伸手,拿起了那本奏折,翻開。
內容依舊乏善可陳,通篇的溜須拍馬。
但這一次,容恒沒有生氣。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拿起朱筆,在那華麗的辭藻旁,批了四個字:“知道了。沒錢。”
筆鋒凌厲,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斷然。
扔到一邊,拿起下一本。
是彈劾某位官員收受土儀的。
他批:“查證屬實,按律處置。若僅爲風聞奏事,罰俸三月。”
處理的速度,甚至比煩躁時更快,更果決。
偶爾看到特別離譜、通篇廢話的,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樣氣血上涌,只是漠然地劃掉,或者幹脆利落地批個“已閱,勿再贅言”。
而在這個過程中,那雙受驚小鹿般溼漉漉的眼睛,那句帶着食物香氣和傻氣的“您要來一塊嗎?”,總會不合時宜地、清晰地蹦出來,打斷他因朝政而生的新一輪鬱氣。
“呵。”
他終是沒忍住,從胸腔裏發出一聲低低的、帶着氣音的笑。
侍立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的福安,驚訝地抬起了頭。
他伺候陛下多年,很少見到陛下在批閱奏折時,露出這樣的神情不是怒極反笑,而是真正被什麼事情逗樂了的、帶着些許無奈和縱容的笑意。
這是被奏折氣瘋了?不會吧。
只見陛下搖了搖頭,將剛批完的一本奏折扔到“已處理”的那一摞,低聲自語了一句,聲音輕得幾乎逸散在空氣裏,但福安憑借多年的經驗,還是模糊地捕捉到了幾個詞:
“……真是個……活寶……”
福安立刻垂下眼,心中卻已了然。
陛下這心情,看來是真的由陰轉晴了。而這一切,顯然都歸功於瑤華宮那位新主子。
“看來,朕這後宮,”容恒的聲音稍微清晰了些,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這空蕩的大殿聽,“倒是誤打誤撞,來了個……能解壓的妙人。”
雖然方式奇怪了點,莽撞了點,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但效果意外的不錯。
至少,比他預想的,要有趣得多,也有效得多。
這個沈知意,或許真的能在他被這無數“正事”和“廢話”填滿的、令人疲憊的生活裏,成爲一個獨特的、意想不到的寶藏。
他放下朱筆,身體向後,靠在冰涼的龍椅靠背上,第一次沒有帶着沉重的負擔感望向窗外那片沉沉的、象征着無盡責任與束縛的夜色。
對明天似乎產生了一絲算不上強烈期待,但至少,不再像以往那樣,只剩下純粹的厭煩和不得不面對的無奈。
或許,明天可以去御花園“偶遇”一下?
看看那只受驚的小鹿,恢復正常後,又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這個念頭悄然浮現,容恒並未深究其背後的含義,只是覺得,這樣似乎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