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靜靜流淌在乾清宮的琉璃瓦上。
殿內,燭火通明,卻只餘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寂靜,間或夾雜着朱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偶爾響起的、帶着極度隱忍的沉重嘆息。
楚荊覺得自己握慣了兵器的手,此刻快要被這支輕飄飄的朱筆磨出火星子。
他面前那堆象征着無盡文牘折磨的奏折,只矮下去可憐的一小撮。
每一個“已閱”或者“知道了”都寫得力透紙背,仿佛在跟這些無用的紙片進行一場無聲的搏殺。
脖子因爲長時間僵硬地低着頭,已經發出了細微的“嘎吱”聲。
謝知章早已沒了最初的悠閒,他癱坐在圓凳上,毫無形象地以手扶額,感覺自己的才思和精力都快要被這些千篇一律的歌功頌德、請安問好給榨幹了。
他第無數次開始懷疑,自己寒窗苦讀十數載,滿腹經綸,難道就是爲了在這種深更半夜,像個初入翰林的小庶吉士一樣,批閱這些毫無營養的廢話?
陛下這懲罰,真是殺人誅心。
“謝知章,”楚荊聲音沙啞,帶着濃濃的疲憊,“還有多少?”
謝知章有氣無力地翻了翻剩下的部分,絕望地閉上眼:“……楚荊,堅持住,約莫……還有三分之一。想想陛下說的,批不完明日還要親自‘檢查’。”
他刻意加重了“檢查”二字,想起陛下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就覺得後背發涼。
楚荊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滿腹的怨氣都壓下去,認命地重新拿起了筆。
爲了明天不被陛下繼續“關愛”,拼了!
而在與他們僅有一牆之隔的側殿內,氣氛卻是截然不同。
容恒早已換下了常服,穿着一身寬鬆舒適的墨色寢衣,外頭隨意披了件同色罩袍,帶子都系得鬆鬆垮垮。
他並未安寢,也沒有再看書,而是姿態閒適地半靠在窗邊的軟榻上,手邊小幾上擺着一壺清茶和幾樣細巧點心。
他微微側耳,聽着那邊隱約傳來的、屬於他兩位心腹愛將的“痛苦”聲響,唇角愉悅地向上彎起。
嗯,聲音聽起來很飽滿,充滿了怨念與無奈,不錯。
一道幾乎與陰影融爲一體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榻前不遠處,正是暗衛統領玄墨。
“陛下。”玄墨的聲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平穩,聽不出情緒。
容恒懶懶地抬了抬眼皮,視線並未從窗外收回,只漫不經心地吩咐道:“等他們批完了,你去告訴他們。”
他頓了頓,語氣裏帶上了一絲顯而易見的惡劣趣味,“這些奏折,都是朕篩選過、覺得毫無用處、本該直接扔進字紙簍的。讓他們不必送回來了,就地處理掉便是。”
他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才繼續道,聲音帶着點慵懶的笑意:“順便提醒他們一句,以後若再送來此類言之無物的廢話,不必呈到御前,直接由通政司歸檔或駁回。”
玄墨垂首聽着,饒是他常年訓練出的、如同鐵石般的心性和面部控制力,在聽到陛下這番安排時,那隱藏在陰影下的嘴角,也幾不可查地、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幾乎能想象出,謝大人和楚將軍在耗費了無數心血、熬幹了眼中最後一滴神采,終於完成這“浩大工程”後,聽到這個消息時,那臉上會是如何精彩絕倫的表情。
陛下……真是越來越會找樂子了。
而這樂子,顯然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兩位朝廷重臣的“痛苦”之上的。
“是。”玄墨壓下心頭那點微妙的同情,或許還有一絲慶幸自己不用幹這活兒,恭敬應下,身形一動,便再次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殿角的陰影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他需要耐心等待,等待正殿那兩位“苦力”完成他們的使命。
時間在楚荊和謝知章看來,流逝得極其緩慢且痛苦。
當楚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在那最後一本奏折上,幾乎是憑借着肌肉記憶劃下最後一個朱批記號時,窗外天際已經透出了些許熹微的晨光。
兩人幾乎是同時癱軟下來,一個趴在冰涼的案邊,一個向後仰倒,靠在椅背上,雙目無神地望着殿頂精美的彩繪,感覺身體和靈魂都被掏空了。
“結……結束了?”謝知章的聲音氣若遊絲。
楚荊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嗯”。
就在兩人沉浸在一種劫後餘生般的虛脫感中時,那道熟悉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再次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玄墨看着眼前這兩位平日裏一個風流倜儻、一個威嚴冷峻的朝廷棟梁,此刻皆是眼圈發青,面容憔悴,衣衫褶皺,他再次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肌肉。
“謝大人,楚將軍。”玄墨的聲音依舊平板無波。
兩人勉強打起精神,坐直了些,看向他。
玄墨按照容恒的吩咐,一字不差地、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了最殘忍的話語:“陛下口諭:二位辛苦。此間奏折,皆乃陛下篩選後認定無用、本該廢棄之物。請二位就地處理,不必送回。陛下另囑:日後若有此類言之無物之奏章,不必呈送御前,可由通政司直接歸檔或駁回。”
殿內陷入了一種死寂。
謝知章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他眨了眨眼,似乎沒聽懂。
楚荊則像是被一道驚雷直直劈中天靈蓋,整個人都僵住了。
幾息之後。
“你……你說什麼?!”謝知章猛地從圓凳上竄了起來,聲音尖銳得變了調,他指着那堆幾乎耗盡他半條命才批閱完的、摞得整整齊齊的奏折,手指都在顫抖,“這……這些都是……是廢紙?!陛下他……他讓我們熬了一夜……批了一堆廢紙?!”
楚荊沒有說話,但他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玄墨,然後緩緩轉向那堆奏折,周身散發出的寒氣幾乎能讓周圍的空氣凝結。
他握緊了拳頭,指節發出“咔吧”的脆響,那支陪伴他戰鬥了一夜的朱筆,在他手中應聲而斷。
玄墨面對兩位大人幾乎要實質化的怒火和崩潰,依舊面不改色,只是微微頷首:“陛下確是此意。”
他頓了頓,難得地補充了一句,雖然語氣還是沒什麼起伏,“陛下……已在側殿安歇。”
這句話如同最後一根稻草。
謝知章踉蹌一步,扶住龍案才勉強站穩,他仰頭望着殿梁,發出了一聲悲憤至極的低吼:“陛下——!!!”
他們倆可是啓蒙就跟着他了。他竟然這樣對他們。
楚荊猛地站起身,胸膛劇烈起伏,他死死咬着後槽牙,從牙縫裏擠出帶着血腥氣的聲音:“他……簡直……!”
兩人看着對方那同樣狼狽、同樣憤怒、同樣憋屈到極點的臉,一種同病相憐、欲哭無淚的絕望感油然而生。
謝知章喘着粗氣,一把抓住楚荊的胳膊,眼睛因爲憤怒和缺乏睡眠而布滿血絲,顯得格外嚇人:“楚荊!看見沒有!看見沒有!這日子沒法過了!我們必須……必須做點什麼!”
楚荊重重地點頭,聲音嘶啞:“……你說!”
謝知章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畢生最大的決心,斬釘截鐵地說道:“明天!不,今天!天一亮就去找!把我們府庫裏最好的東西都翻出來!給瑤華宮那位送去!加送!必須加送一份厚禮!”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悲壯:“無論如何!想盡一切辦法!務必、務必、務必讓沈貴妃趕緊拿下陛下!趕緊讓他有點正事幹!別再閒着沒事就來溜我們玩了!!!”
楚荊用力反握住他的手,眼神裏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和懇求。
“……附議!砸鍋賣鐵……也要送!”
他們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那位入宮不過兩日,卻已經讓陛下行爲愈發“脫繮”的沈貴妃了。
這哪裏是貴妃,這分明是拯救他們於水火的活菩薩!
玄墨默默地站在原地,聽着兩位朝廷重臣毫無形象地商討着如何“賄賂”後宮妃嬪來“爭寵”,以期讓皇帝恢復正常,至少別再折磨他們,他覺得,自己可能需要回去重新更新一下對“忠君愛國”這四個字的理解。
而側殿內,本該“安歇”的容恒,聽着正殿隱約傳來的、氣急敗壞的動靜,將臉埋在軟枕裏,肩膀聳動,悶笑聲低低地傳了出來。
嗯,通體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