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即便在容律堂,肅穆莊重,可也都是女眷,按道理講,商闋入內,是於禮不合的。
但無人敢提及此事。
他踏着月色入堂,神色清寂,一雙眼宛若浸了霜,令人不敢直視。
“商大人。”
女掌院見了他,有些驚訝,抬步上前相迎,行至面前,屈身便是一禮。
商闕微微頷首,面色平和,“深更半夜,還要處理雜務,掌院辛苦了。”
女掌院不敢接這話:“奉聖上之令,職責所在,日夜皆不敢懈怠,可是驚擾大人了?”
她側了身,迎商闋上座。
“不過是閨閣女兒家的小打小鬧,不是什麼大事,大人若是無事……”
“小打小鬧,動輒動手,如同市井婦人,成何體統?”
商闕淡淡瞥過去,打斷女掌院:“在場各位除了世代襲爵的勳貴之後,就是書香門第出身、知書識禮的姑娘,因口角爭執而動手,此爲第一失儀。”
他側了側身,目光從蘇霽禾面上掠過,輕飄飄的定在姜止身上。
“所有動手之人,不論對錯,抄十遍清心經,掌院可有異議?”
聞言,楊纖月頓時炸了鍋:“我挨了這樣重的打,就……就罰她們抄佛經?商大人此番是否不公?”
“不是她們,是你們。”
商闕不鹹不淡的開口,目光在姜止身上巡視過,確定她沒吃虧,才收回來,去看楊纖月。
楊纖月不可思議:“我也要抄?”
“所有動手之人。”
商闕淡聲重復,又掃了一眼其餘不敢出聲的女子,“身爲同窗,當知情誼難得,旁人發生口角,你等非但不及時勸慰,反而煽風點火,是否認罰?”
衆人對事情的始末心知肚明,只是苦於站隊,不想得罪任何一方,才插科打諢的鬧了一鬧,這一罰並不重,於是個個都道了認罰。
楊纖月幾乎氣炸了鍋。
“你……你、你們……你們都……”
身上驟然落下冰冷的視線。
商闕走近兩步,直視着她,面無表情:“勳貴之後,因一句半句挑唆就遷怒於人,動輒打架,輸了還以弱勢來討公道,倘使你父兄如你一般的腦子,那早在戰場上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此話一出,楊纖月宛若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澆了清醒。
是了,他是商闕。
雖是沒什麼正經實權的職位,可四下行走,皆能被尊稱一聲大人,聽說他從沙場而出,曾以軍師之名,坐鎮北境,在主將遭襲失蹤之時,以一人指揮萬軍作戰,大獲全勝而得盛名。
可謂是多智近乎妖——
因而很少有人會因他病體孱弱而生出小覷之心。
楊纖月捂着臉,被迫人的氣勢鎮住,一時間不敢出聲。
商闕再度回頭,去看蘇霽禾和姜止。
“小郡主身份尊貴,當作表率,手抄數目翻倍,可有異議?”
蘇霽禾連連搖頭:“沒有。”
“姜三小姐不分青紅皂白就下重手,枉顧同窗之誼,同樣翻倍,可有異議?”
姜止搖頭:“沒有。”
他是來救場的。
“既如此,都散了吧!女醫去給各家小姐看傷,都是閨閣女兒家,不要留下什麼疤痕,明日課業取消,大家各自把清心經抄好,開課時一並檢查。”
四下三三兩兩的離去,外頭烏鴉叫的更歡,襯着容律堂的建築,更是嚇得各家小姐不敢說話。
蘇霽禾躲在姜止身後,瑟瑟發抖,小聲開口:“阿止……我怕……”
“這些烏鴉怎麼一直在叫啊……”
平素白日倒也不覺得可怕,可深更半夜的,哪裏有人敢出聲呢!
“沒事的,別怕,”姜止抬頭,遙遙望了望四下,沒說什麼,攬着蘇霽禾回院子:“只是一群鳥而已。”
烏鴉喜食腐肉,盤踞這麼多在容律堂附近,確實讓覺得有點怪異。
送蘇霽禾回了屋子,姜止卻沒有睡,反倒是折回容律堂,不出所料,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謝過大人相助。”
姜止屈身一禮。
那人轉身瞥過來:“怎麼回來了?”
他立於樹下,沒有提燈,四下漆黑,好在姜止目力極佳,夜裏視物並無障礙,因此能看清他的神色。
“我……來謝過大人啊!”
姜止笑眯眯的上前一步,仰着腦袋,膽子頗大的直視着他的:“更何況,大人難道不是在等我嗎?”
商闕輕笑一聲:“是在等你,打算過來問問你,不過是讓你煮一壺茶,至於燒穿我的壺?”
姜止目瞪口呆,面上的笑頓時沒了。
原來是找她算賬的。
“我……我賠大人一個!”
姜止耷拉着腦袋,噘嘴嘟囔:“我不小心睡着了,又不是故意的,大人不至於這般小心眼吧?”
商闕望着小丫頭一副不情願的模樣,眼裏不自覺浮出笑意:“我覺得你就是故意的。”
“我……”
姜止不忿,磨了磨牙:“我睡着了而已!再說,大人去哪了?看我睡着,爲何不叫醒我?”
商闕沒搭理她的抱怨:“回去吧!下回再犯這種蠢,我就不幫你了,讓你好好挨幾下手板,也長長記性。”
姜止又屈身行了禮,轉身就往回走。
可走過兩步,倏爾想起什麼,腳步一頓,又跑回來。
“早想着給你的,白日裏沒帶在身上。”
她塞給商闕一樣東西,笑着揮揮手:“大人保重!”
燈籠晃來晃去,隨着小丫頭蹦蹦跳跳的身影走遠了。
商闕目送她離開,看了良久,直到小丫頭徹底消失在視線裏,方才低頭看手裏的東西。
如出一轍的瓷瓶,是上好的白瓷,瓷質溫潤細膩,她慣愛用這個盛物。
不論是藥,還是毒。
他打開嗅了嗅,隨即便一飲而盡。
怕是祭司祠一行,已經被那丫頭探知一二,雖是個闖禍精,但腦筋還算聰明,想必很多事情都會有猜測。
就是這所女學……怕是過不了多久,能被她拆掉一半。
想想就是頭大,長在毒窩裏的貴女,倘使不是自己陰差陽錯平了那一遭,她還不知道要被困在裏面待上多久。
這一年多的時間,商闕也有觀察過她的動靜,聽說姜家人對她還不錯,都極是縱着她,即便禍事闖了一樁又一樁,也沒苛待於她。
還好,再見面,尚且也還是起初遇見時那個眼眸亮晶晶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