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從深紫轉爲鐵灰時,秦洛已經收拾好所有裝備。
他選擇了一處視野開闊的岩石高地作爲觀察點,背靠山體,前方是通往廢車鎮的荒原,左側是泉水所在的樹林,右側則是通往坐標方向的崎嶇山路。這個位置易守難攻,如果有意外,撤退路線也清晰。
北鬥趴在他身邊,牧羊犬的耳朵不時轉動,收集着黎明前最細微的聲響。
風從西北方向吹來,帶着晶化灌木摩擦時特有的、類似玻璃風鈴的脆響。氣溫低得呵氣成霜。秦洛裹緊外套,手裏握着改造弩,弩箭的金屬箭頭上塗抹着從晶化蝙蝠體內提取的神經毒素——劑量不大,但足以讓成年人在三十秒內肢體麻痹。
他需要知道來者是誰,以及對方是否值得信任。
天色漸亮。
地平線先是泛起魚肚白,然後迅速染上橙紅,像有人在荒原盡頭點燃了火。雲層被燒成熔金的顏色,但那些雲的邊緣有奇異的晶化質感,反射着碎鑽般的光芒——這是蝕骨風季來臨前的征兆,高層大氣中的微塵正在緩慢結晶。
就在這時,北鬥的耳朵完全豎起。
秦洛順着牧羊犬注視的方向看去——西北方的山路上,出現了三個身影。
距離大約一公裏。三個人,呈三角隊形前進。領頭者走在前方十米處,後面兩人左右分散,保持着戰術間距。他們移動速度不快,但步伐穩定,明顯受過訓練。
秦洛舉起望遠鏡。
領頭者身穿深灰色野外作業服,外套已經洗得發白,但版型挺括,有多個功能口袋。背着一個半人高的戰術背包,腰間掛着工具套組和水壺。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裏握着的設備——一個金屬方盒,大小如舊式收音機,外殼有明顯的改裝痕跡,天線伸出,頂部有一個微小的指示燈在閃爍。
女性。年齡大約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短發,用一根皮筋簡單束在腦後。臉上有風霜的痕跡,但眼神銳利,像在掃描環境的同時進行着復雜的計算。
她身後兩人,一男一女。
男性約四十歲,身材敦實,背着更大的工程包,走路時能聽見包裏工具碰撞的輕微聲響。他手裏握着一把改造過的射釘槍,槍口加裝了某種能量聚焦裝置。
女性更年輕些,二十出頭,背着醫療箱和補給包,動作輕盈。她的視線不斷在周圍地面和天空之間切換,像是在記錄生態數據。
三人的裝備都不是拾荒客那種拼湊風格,而是有明顯的系統性和專業性。特別是領頭女性手中的設備——秦洛通過望遠鏡能看清,那台儀器的外殼上噴着一個標志:藍底,白色線條勾勒出地球輪廓,地球上方有一顆星,下方是燃燒的火炬。
星火。
秦洛想起拾荒客提到過的名字:“星火”項目。還有昨夜信號中反復出現的“MOM”——如果拆解,“Message of Mayday”的首字母縮寫正是MOM。
是巧合,還是……
三人小隊在距離秦洛的觀察點大約三百米處停下。領頭女性舉起手中的設備,按下一個按鈕。
秦洛的探針立刻有了反應。
37Hz的脈沖信號,短促的三次:•—•—•。
R。在通訊代碼裏,通常表示“收到請回復”。
秦洛猶豫了兩秒,然後回應:••—•。
F。表示“收到”。
對方再次發送:—••—。
B。然後是:••—••。
L。
秦洛瞬間理解——BL,很可能是“秦洛”拼音的首字母?不對,對方不可能知道他的名字。那可能是“Below”(下方),或者……
北鬥突然用鼻子碰了碰秦洛的手,然後低頭在岩石上劃出一個符號:一個向下的箭頭。
下方。對方在說:“我們在下方,請下來見面。”
秦洛深吸一口氣。對方表現得坦誠——沒有試圖隱藏,直接發出信號表明位置和意圖。但這可能是陷阱的一部分。
他看了一眼北鬥。牧羊犬的眼睛裏沒有敵意,反而有種……期待?它似乎對那個領頭女性手中的設備很感興趣,晶體鱗片發出柔和的共鳴光。
“你覺得可以信任?”秦洛低聲問。
北鬥點頭,發出一聲肯定的低鳴。
秦洛做出決定。他舉起弩,但將箭頭朝下,表示非攻擊姿態。然後從岩石後站起身,緩慢地向下方的山路移動。
北鬥跟在他身邊,牧羊犬的尾巴微微擺動,姿態放鬆。
對方三人看到秦洛出現,沒有做出任何攻擊性動作。領頭女性將設備掛在腰間,雙手舉到肩膀高度,掌心向外——標準的非威脅姿態。她身後的兩人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雙方在相距二十米處停下。
這個距離足以看清彼此的細節,也足夠在意外發生時做出反應。
沉默持續了大約五秒。荒原的風吹過,帶起晶化灌木的脆響。
領頭女性先開口,聲音平穩,帶着學者特有的清晰語調:“昨夜37Hz脈沖信號的接收者?”
秦洛點頭:“是。”
“我是蘇瑾。”她說,沒有報任何頭銜或所屬,只是名字,“星火項目負責人。”
果然是她。地脈圖邊緣的“S.J.”,論文集的作者,拾荒客口中研究地脈的“蘇博士”。
秦洛沒有放鬆警惕:“秦洛。這是北鬥。”
蘇瑾的視線落在北鬥身上,停留了兩秒。她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專業性的興趣,但很快收斂:“你的狗有晶化共生特征。良性變異?”
“目前看來是。”秦洛簡短回答,“你們發送的信號,SOS,MOM,坐標。是什麼意思?”
“求救信號,信息編碼代號,以及一個需要警告的危險坐標。”蘇瑾語速很快,“MOM是‘Message of Mayday’的縮寫,也是我們地脈通訊設備的項目代號。至於坐標——那是我們之前的研究前哨,三天前被復興會的一支勘探隊強行占領。我們被迫撤離時,留下了一台自動發射機,設定爲在探測到特定能量波動時發送警告信號。”
她頓了頓,補充道:“昨夜我們監測到發射機被激活,隨後信號中斷。這意味着要麼發射機被破壞,要麼有人觸發了它預設的警告條件。我們嚐試重新連接時,檢測到了你的探針信號。”
秦洛消化着這些信息:“復興會爲什麼要占領你們的研究站?”
“因爲數據。”蘇瑾身後的中年男性開口,他的聲音粗啞,帶着工程人員特有的務實感,“蘇博士的研究表明,那個前哨站下方的地脈節點,與傳說中的‘龍門’有能量關聯。復興會對任何與大型地脈節點相關的信息都感興趣。”
蘇瑾接過話頭:“我們原本在那裏進行長期觀測,試圖建立地脈能量波動與生態異常之間的數學模型。但復興會認爲我們的研究‘效率太低’,他們更傾向於直接開采節點能量。”她的語氣裏有一絲壓抑的憤怒,“三天前,一支十五人的武裝小隊出現,給了我們兩個小時撤離。我們帶走了核心數據,但留下了大量設備和樣本。”
秦洛想起廢車鎮火塘旁的復興會物品:“你們是從廢車鎮方向來的?”
“是的。我們在那裏短暫休整,發現了復興會隊伍的活動痕跡。”蘇瑾說,“他們的人數比之前更多,裝備也更精良。根據他們丟棄的補給包裝判斷,至少有兩個小隊,總人數可能超過三十人。目標明確指向龍門方向。”
秦洛的心沉了下去。三十人的武裝勘探隊,裝備精良,目標龍門。這遠比他預想的規模更大。
“你們現在打算怎麼辦?”他問。
“取回研究站裏的一樣東西。”蘇瑾說,“撤離時太匆忙,有一組關鍵的地脈岩芯樣本沒來得及帶走。那些樣本記錄了節點近五十年的能量變化,對理解龍門節點的穩定性至關重要。”她看着秦洛,“你的探針能接收37Hz信號,說明你對地脈有研究,而且設備有一定靈敏度。我們想請你幫忙。”
“幫忙?”
“研究站被占領,但復興會的人不一定知道岩芯樣本的價值。它們藏在隱秘的樣本庫,需要特定的能量頻率才能打開。”蘇瑾解釋,“我們原本計劃今晚潛入取回,但人手不足。如果你願意協助,我們可以共享關於龍門的所有數據,以及星火項目迄今爲止的研究成果。”
這是一個誘人的提議。秦洛需要關於龍門的信息,而蘇瑾擁有他缺乏的系統性研究數據。
但風險也很明顯:潛入被復興會占領的前哨站,面對未知數量的敵人。
北鬥在這時做出了選擇。牧羊犬走到秦洛和蘇瑾中間,先是看了秦洛一眼,然後轉向蘇瑾,發出輕柔的、近乎詢問的嗚咽聲。
蘇瑾蹲下身,平視北鬥。她沒有伸手去摸,而是從工具包裏取出一個小型掃描儀,打開後對準北鬥。掃描儀的屏幕亮起,顯示出一串復雜的數據流。
“能量親和度指數7.3,晶化共生率12%,神經突觸感應閾值……”蘇瑾低聲念着數據,眼睛裏再次閃過那種專業性的光芒,“不可思議。自然進化不可能達到這種數值。你接觸過強地脈能量源?”
秦洛想起圜丘的玉琮石槽:“是的。”
“在哪兒?”
“暫時不能告訴你。”秦洛說,“但我可以確認,那是一個穩定的地脈節點。”
蘇瑾站起身,關閉掃描儀:“我理解。末世中,信息就是生存資本。”她重新看向秦洛,“那麼,你的決定?”
秦洛看了一眼北鬥,又看了一眼遠方的山脈輪廓。龍門在那邊,復興會也在那邊。他需要信息,需要盟友,需要理解這個正在崩潰的世界背後的規律。
而蘇瑾,可能是唯一能提供這些的人。
“我需要知道具體的行動計劃。”秦洛說,“以及,如果成功,我能得到什麼具體的信息。”
蘇瑾點頭:“合理的要求。我們先去一個安全的地方詳談。”
她指向泉水所在的那片正常樹林:“那裏有水,有掩護,適合短暫休整。我們邊走邊說。”
秦洛同意了。四人小隊——現在是四人一犬——向着樹林移動。
途中,蘇瑾開始講述她的計劃:
“研究站是末世前的一座地質觀測站,半地下結構,主體建築深入山體。復興會占領後,主要兵力應該部署在地面出入口和主要通道。但有一條緊急通風管道,直徑八十厘米,直通樣本庫上方的設備間。我們可以從那裏進入。”
“管道有監控嗎?”秦洛問。
“有運動傳感器,但頻率是固定的2.4GHz。老陳——”她指向身後的中年男性,“可以制造一個幹擾器,讓我們有五分鍾的窗口時間。”
老陳點頭,從工程包裏掏出幾個零件,已經開始組裝。
蘇瑾繼續:“進入樣本庫後,取走編號A7到A12的六組岩芯樣本。樣本庫本身有獨立的UPS供電系統,斷電後會啓動氣密鎖,所以我們必須在五分鍾內完成取樣並撤離。”
“撤離路線?”
“原路返回通風管道,出來後向東撤離。我們在東邊三公裏處有一個備用集合點,藏了一輛改裝過的越野車。”這次說話的是年輕女性,她自我介紹,“我叫林薇,負責後勤和醫療。”
秦洛快速計算着時間:潛入五分鍾,取樣五分鍾,撤離五分鍾。加上可能出現的意外緩沖,整個行動必須在二十分鍾內完成。
“復興會的巡邏頻率?”他問。
“根據之前觀測,地面巡邏每兩小時一次,但占領後可能會加強。”蘇瑾說,“所以我們選擇在正午行動——那是人類注意力相對分散的時間。而且,正午的陽光會導致地面晶化反射強烈,幹擾視覺觀測。”
很專業的計劃。秦洛不得不承認,蘇瑾的團隊考慮得很周全。
他們抵達泉水邊。秦洛重新生起一小堆火——現在有盟友在,可以承擔些許風險。林薇從醫療箱裏拿出消毒藥劑,爲每個人檢查是否有晶化感染跡象。老陳坐在地上,全神貫注地組裝幹擾器。
蘇瑾則鋪開一張手繪地圖,向秦洛詳細講解研究站的內部結構。
“這裏是主入口,復興會應該在這裏設崗。這裏是實驗室區域,他們可能會把指揮部設在這兒。樣本庫在建築最深處,隔壁是發電機房,噪音可以掩蓋我們的動靜……”
秦洛認真聽着,同時在地圖上標記出可能的危險點。
“如果一切順利,”蘇瑾最後說,“我們可以在日落前返回這裏。之後,我會履行承諾,向你展示星火項目的全部研究數據,包括我們對龍門節點的初步分析。”
她頓了頓,看向秦洛:“我猜,你也打算去龍門,對嗎?”
秦洛沒有否認:“我有我的理由。”
“因爲地脈圖?”蘇瑾突然問。
秦洛猛地抬頭。
蘇瑾露出一個極淡的、幾乎是苦笑的表情:“廢車鎮火塘旁的那張工程繪圖紙,是你拿走的吧?上面畫着龍門和能量異常標記。而能繪制那種精度地圖的人,要麼是復興會的勘探員,要麼……”她的目光落在秦洛腰間的探針上,“要麼是擁有古代地脈圖的獨立探索者。”
她看穿了很多。秦洛沉默着,等待她的下文。
“我不問你的地脈圖從哪兒來。”蘇瑾說,“但我想告訴你,星火項目最初的目標之一,就是尋找傳說中的‘山河脈絡圖’——也就是你手中的東西。我們認爲,那是古代地脈工程的總設計圖。”
她伸手從背包裏取出一本厚重的筆記,翻開其中一頁。頁面上是手繪的草圖,畫着一個圓形石板的輪廓,上面有光點和脈絡線——與秦洛在隱山寺得到的地脈圖驚人地相似,只是細節粗糙很多。
“這是我們根據古籍記載和零散遺跡信息復原的推測圖。”蘇瑾說,“如果你手中的是真的……那麼我們的合作,可能比取回岩芯樣本更重要。”
火堆噼啪作響。泉水汩汩流淌。
秦洛看着蘇瑾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沒有貪婪,沒有算計,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求知欲,和對這個瀕臨崩潰的世界深沉的責任感。
他終於做出了決定。
“行動結束後,”秦洛說,“我會給你看地脈圖。我們交換信息。”
蘇瑾點頭:“公平交易。”
老陳這時抬起頭,舉起手中組裝完成的設備——一個由電路板、電池和天線組成的粗糙盒子:“幹擾器搞定。有效範圍三十米,持續時間五分鍾。但只能幹擾2.4GHz頻段,如果復興會用了其他頻率的傳感器,我們只能硬闖了。”
“足夠了。”蘇瑾收起地圖,“現在是上午八點。我們休息兩小時,十點出發,正午十二點準時行動。”
她看向秦洛:“你還需要什麼裝備?”
秦洛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物資:“弩箭十二支,地質錘,燃燒瓶兩個,濾水片充足。但如果有繩索和抓鉤,潛入會更容易。”
林薇從補給包裏掏出一卷登山繩和一套輕型抓鉤:“夠嗎?”
“夠。”
分配完裝備,四人一犬圍着火堆坐下,分食壓縮幹糧和熏肉。沒有人多說話,每個人都在爲即將到來的行動做準備。
秦洛擦拭着弩箭的箭頭,北鬥趴在他腳邊,牧羊犬的眼睛一直看着蘇瑾。
而蘇瑾,正對着她那台代號“MOM”的設備屏幕,輸入着復雜的參數。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讓她的側臉輪廓顯得既堅毅又孤獨。
就像一顆在荒原上獨自燃燒的星火。
兩小時後,他們熄滅火堆,掩蓋痕跡,向着研究站的方向出發。
正午的陽光刺眼而灼熱,晶化大地反射着令人眩暈的白光。
而在地平線的那一端,被占領的研究站裏,未知的危險正在等待。
秦洛握緊了改造弩的握把。
新的篇章,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