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隊伍抵達凡間小鎮時,天空陰沉得像要壓下來。
鎮口掛滿白幡,幡布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無數只蒼白的手在招魂。空氣裏彌漫着一股說不清的味道——腐木、冷血、還有恐懼。
鎮民跪了一地。
他們見到執法堂的人像見到救命稻草,哭聲撕扯着嗓子:“仙長救命!救救我們!他們死得太慘了!”
方長老面無表情:“帶路。”
鎮長顫着腿把人引到一間屋裏。
屋門一開,陰冷氣息撲面而來。
床上躺着一具屍體,面色青黑,眼窩深陷,嘴角卻詭異地上揚——像死前看見了什麼美夢。
顧塵走近,蹲下探脈。
脈無。
他又探天靈穴,一股刺骨陰寒順着指尖鑽入經脈,逼得他指節發麻。顧塵眼神驟沉。
不是單純攝魂。
是腐魂。
有人用陰煞毒腐蝕魂魄,讓魂魄殘缺不全,卻又用某種手段強行把“笑”塞回死者臉上——這種手段極其惡毒,因爲它不僅殺命,還要扭曲死者最後一點尊嚴。
方長老冷聲:“你看出什麼?”
顧塵收手,語氣平靜:“陰煞入體,魂魄被腐。不是普通邪修所爲,至少有陣法與毒術配合。”
方長老皺眉:“你怎懂這些?”
顧塵抬眼:“弟子略通醫術。”
方長老哼了一聲:“雪照峰的人,倒是什麼都學。”
這話帶刺。
顧塵沒接。
他走到桌邊,掀開一只茶碗,聞了聞,茶味裏混着極淡的腥甜。
腥甜不是血,是陰煞毒獨有的味道。
顧塵心頭一沉。
他走出屋子,望向鎮中的水井。
井口圍着一圈符紙,像是有人“好心”貼的驅邪符。可那符紙畫法粗糙,紋路卻隱隱帶着牽引之勢——不是驅邪,是引邪。
“封井。”顧塵忽然開口。
方長老冷眼看他:“你指揮我?”
顧塵語氣不卑不亢:“若陰煞毒入水,鎮中所有人都會被慢慢腐魂。封井是救人。”
鎮民一聽“救人”便哭着磕頭:“仙長救救我們!我們真的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
秦照夜此時走到顧塵身側,溫聲道:“方師兄,師侄說得有理。凡人性命要緊。”
他轉頭又對鎮民露出安撫的笑:“諸位放心,天衍宗不會不管。”
鎮民哭得更凶:“多謝仙長!多謝秦仙長!”
顧塵心裏微微一動。
他們竟認識秦照夜?
秦照夜似看出他的疑惑,笑意溫雅:“我前些日子來過此地,替他們驅過一回邪。沒想到邪祟反噬更凶。”
顧塵盯着他:“師叔來過?”
秦照夜點頭:“宗門事務繁忙,我只能匆匆一瞥。若早知此事牽涉禁術,我必不會離開。”
他這話說得漂亮,像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又把“遺憾”說得真誠。鎮民聽了更感動,哭聲裏夾着感激:“秦仙長真是菩薩心腸!”
顧塵卻只覺得後背發冷。
秦照夜來過,卻沒解決問題,反而讓問題更嚴重;鎮中貼着“驅邪符”,卻是引邪符……這太巧。
巧得像有人提前布好棋局。
顧塵不再多言,轉身去查更多屍體。
他一具具檢查,越查越心沉。
死者體內陰煞的走向極一致,像被同一套陣法牽引。更可怕的是——每個死者舌底都有一點淡黑色痕跡,像服過某種藥。
藥?
顧塵站起身,望向鎮長。
鎮長被他目光一盯,腿一軟:“仙、仙長……”
顧塵問:“近日鎮中可有人發藥?說能驅邪治病?”
鎮長連連點頭:“有、有!就是前幾日,有位……有位仙長來過,說我們被邪氣纏身,給我們發了藥包,讓我們煮水喝……”
顧塵心口一緊:“那位仙長長什麼樣?”
鎮長努力回憶:“白衣……很年輕……笑起來很溫和……”
顧塵指尖發冷。
白衣,溫和。
這描述太泛,幾乎能套到任何正道修士身上。
鎮長又補了一句:“他背着個藥箱,藥箱上……好像有個小小的雪花紋。”
顧塵瞳孔猛縮。
雪花紋?
雪照峰的霜花印記?
他下意識摸向自己藥囊——藥囊角落確實綴着一枚霜花扣,那是他十年前上雪照峰時沈清霜給他縫的,防他在雪裏迷路。
有人在用他的東西。
有人在把“雪照峰”寫成凶手。
方長老立刻冷聲:“藥箱?雪花紋?顧塵,你可有藥箱?”
顧塵抬眼:“弟子有藥囊,但從未給過凡人藥。”
方長老冷笑:“從未給過?那鎮長怎會說得如此清楚?”
秦照夜嘆息,像很爲難:“師侄,凡人不會無緣無故誣陷。你若清白,便更該配合查清。”
顧塵盯着秦照夜,眼底寒意一點點凝起。
他忽然明白:這局不是要把“凶手”嫁禍給他,而是要把“雪照峰”嫁禍給他——把掌門的清白拖進泥裏。
就在這時,鎮中忽然傳來哭喊:“還有活的!還有一個活的!”
衆人循聲而去。
柴房裏,一個少年蜷縮在角落,渾身滾燙,嘴裏不停念:“有鬼……有鬼把他們帶走了……”
顧塵蹲下,看見少年眼底發黑,舌底黑痕更重。
他抬頭對方長老道:“他撐不了多久,必須立刻退煞。”
方長老冷聲:“帶回去審問。”
顧塵壓住怒意:“他若不先救,會死在路上。”
方長老語氣更硬:“死了也算線索。”
顧塵的指尖在袖中微微發顫。
他忽然想起沈清霜說過的“規矩就是局”。在執法堂眼裏,凡人確實只是線索。可顧塵不是這樣看人命的——他從小在凡間長大,知道一條命有多重。
秦照夜溫聲插話:“方師兄,讓師侄試試吧。救活了,問話更清楚。”
方長老這才冷哼一聲:“給你一炷香。”
顧塵低頭看少年,輕聲道:“別怕。”
少年眼睛迷茫,卻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一樣死死抓住他袖子:“仙長……救我……”
顧塵指尖一頓。
他忽然意識到:救與不救,已經不只是救一個凡人。
這是局裏給他的第一道選擇題。
他若救,等着他的或許是“你擅自治人,必有私心”;他若不救,等着他的就是“你冷血無情,果然心虛”。
無論怎麼選,都有人替他寫罪名。
可顧塵還是取出銀針。
因爲他不想成爲那種“爲了清譽犧牲一條命”的人。
——他不想變成宗門裏那些把人命當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