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貴感覺自己像是在無邊的黑暗深海中沉浮了很久。冰冷,窒息,偶爾有破碎的光影和嘈雜的聲音掠過,卻都無法抓住。直到一股溫和但沛然的暖流,如同春日解凍的溪水,緩緩注入他枯竭的經脈和幾乎碎裂的丹田,才將他從那種虛無的沉淪中逐漸拉回。
意識如同潮水,緩慢回流。
首先恢復的是聽覺。很安靜,只有極其輕微的、仿佛刻意壓抑過的呼吸聲,以及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精純而柔和的靈氣在空氣中緩緩流動的“簌簌”聲,宛如細雨落在最上等的靈紗上。這靈氣的濃度和品質,遠非雜役峰那稀薄混雜的氣息可比。
然後是嗅覺。一股淡淡的、清雅持久的檀香,混合着某種安神寧魄的靈草氣息,鑽入鼻端,讓他昏沉的頭腦爲之一清,神魂的刺痛也緩和了許多。
接着是觸覺。身下不再是硬板床的冰冷粗糙,而是柔軟順滑、帶着絲絲涼意的錦緞。身上蓋着的被子輕盈而溫暖,仿佛無物,卻又將外界一切寒意隔絕。
最後,是視覺。
他努力了很久,才勉強撐開沉重如鉛的眼皮。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片柔和的、仿佛經過精心調節的暖白光暈,來自頭頂上方一顆懸浮的、拳頭大小的夜明珠。光線並不刺眼,反而給人一種安心之感。
他轉動僵硬的脖頸,打量着所處的環境。
這是一間不大的靜室,陳設簡潔卻處處透着不凡。地面鋪着溫潤的青色靈玉,牆壁是某種能自發微光的乳白色石材,鐫刻着簡單的聚靈與寧神符文。除了他躺着的這張寬大舒適的玉榻,室內僅有一張古樸的紫檀木案幾,上面擺放着一尊青銅香爐,嫋嫋青煙正是從中升起。案幾旁,是兩個蒲團。
靜室沒有窗戶,只有一扇緊閉的、看不出材質的厚重石門。整個空間安靜得落針可聞,靈氣充沛得讓他每呼吸一口,都感覺幹涸的經脈傳來細微的、飽脹的舒適感。
這是哪裏?內門?還是某位長老的洞府?
記憶如同破碎的鏡片,開始飛速拼接。暗金色的天穹,恐怖的巨獸,冰冷的金色瞳孔,額頭顫栗的銅錢,滾燙的賬冊,自己嘶啞的聲音,還有最後……那無數道聚焦而來的、幾乎要將他洞穿的目光。
賬冊!
他猛地一驚,下意識地抬手摸向胸口。那裏,空空如也。他心中驟然一緊,掙扎着想坐起來,卻牽動了內傷,頓時一陣劇烈的咳嗽,五髒六腑都移位般疼痛。
“你醒了。”
一個平靜、溫和,卻帶着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在靜室中響起。
王富貴咳嗽停止,身體僵住,緩緩轉過頭。
不知何時,那紫檀木案幾旁的一個蒲團上,已然盤坐着一位道人。道人看起來約莫四十許人,面容清癯,三縷長髯垂胸,頭戴紫金道冠,身穿一襲簡單的月白色道袍,上面並無任何裝飾,卻自有一股淵渟嶽峙、深不可測的氣度。他雙目微闔,似在養神,又似在觀察。
王富貴認得這張臉。在宗門每年一次的大典影像中,在雜役峰偶爾流傳的畫像裏——玄天宗當代掌門,清虛真人!
他心頭劇震,連忙想要起身行禮,卻再次牽動傷勢,悶哼一聲,額上滲出冷汗。
“不必多禮,躺着便是。”清虛真人並未睜眼,聲音依舊平和,“你傷勢不輕,神魂亦受震蕩,需好生靜養。此地乃本座洞府內的‘養神靜室’,靈氣與安神香皆有助你恢復。”
“弟……弟子王富貴,叩謝掌門真人救命之恩!”王富貴強忍着不適,還是掙扎着在玉榻上微微欠身,聲音嘶啞地道。
清虛真人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初看平和溫潤,細看卻仿佛蘊含無盡星空,深邃悠遠,似乎能洞徹人心,又仿佛包容萬物。此刻,這雙眼睛正靜靜地注視着王富貴,目光中沒有居高臨下的審視,也沒有面對“功臣”的熱切,只有一種平靜的、探究的深邃。
“救命之恩?”清虛真人輕輕搖頭,語氣聽不出喜怒,“若非你……挺身而出,此刻玄天宗是否尚存,猶未可知。是本座,該謝你才是。”
王富貴心頭一跳,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能垂下眼簾,低聲道:“弟子……只是僥幸。”
“僥幸?”清虛真人嘴角似乎彎起一個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似笑非笑,“一句‘僥幸’,便喝退了連本座與三位太上長老聯手都無可奈何的上界吞寶凶獸?王富貴,你這‘僥幸’,未免太過驚世駭俗了些。”
王富貴頭皮發麻,掌心滲出冷汗。他知道,最關鍵的問題來了。關於那本賬冊,關於他知道的那些“秘密”,他根本無法解釋,也無法自圓其說。
靜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片刻,清虛真人再次開口,語氣依舊平靜,卻帶着一種直指核心的力量:“你那本……賬冊,此刻由本座暫且保管。”
王富貴心頭猛地一沉,但並未感到意外。
“你放心,”清虛真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此物既是你的,玄天宗便不會強占。只是它牽涉太大,需謹慎處置。在你昏迷期間,本座與幾位太上長老已合力探查過。”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復雜神色:“那冊子……材質非比尋常,其上禁制重重,我等也只能窺見最表層一絲氣息,便是那令金蟾驚懼退走的‘契約源力’。更深之處,似有血脈封印,非特定之人,無法開啓,強行窺探,恐遭反噬。”
王富貴暗暗鬆了口氣。看來,賬冊的秘密暫時保住了。這“血脈封印”,大概就是爺爺留給他的保障。
“至於你,”清虛真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變得銳利了幾分,“身世清白,乃東域邊緣‘老王集’人士,十年前因丁點靈根入宗,此後十年,於雜役峰掃地,修爲停滯,默默無聞。這些,可對?”
“是。”王富貴老實回答。
“那本賬冊從何而來?”
“是……弟子祖父臨終前所傳遺物。祖父只說,是祖上傳下的老物件,讓弟子好生保管,並未言明其他。”王富貴半真半假地回答,這也是他唯一能給出的解釋。
清虛真人靜靜地看着他,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靈魂。王富貴強忍着移開視線的沖動,努力讓自己顯得坦然而困惑。
良久,清虛真人收回目光,似乎暫時接受了這個說法,或者說,知道再問也問不出更多。
“你祖父,非常人。”清虛真人緩緩道,語氣肯定,“能留下此等異物,必有其緣由。你既得其傳承,便是你的機緣,亦是你的因果。”
他話鋒一轉:“你可知,如今宗門之內,關於你之事,已傳得沸沸揚揚?”
王富貴沉默。他當然能想象得到。
“雜役弟子王富貴,身懷異寶,一言喝退上界凶獸,挽救宗門於覆滅……”清虛真人語氣平淡地敘述着,“有人說你是上古大能轉世,有人說你是上界某位道祖布下的棋子,也有人說你只是走了狗屎運,撿到了克制那金蟾的寶物……衆說紛紜,莫衷一是。”
“弟子……只是宗門一雜役。”王富貴低聲道。
“雜役?”清虛真人輕輕搖頭,“從你拿出那本賬冊,說出那幾句話開始,你便不再是了。”
他目光幽深:“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懷璧其罪,亙古皆然。你如今,便站在風口浪尖之上。那吞寶金蟾雖退,但其威脅未除,它背後之主,更非善類。而宗門之內……也並非鐵板一塊。”
王富貴心中一凜。掌門這是在提醒他,危機遠未結束,甚至可能剛剛開始。來自外部的,以及……來自內部的。
“你傷勢未愈,暫且在此靜養。此處安全,無人會來打擾。待你恢復些,本座再與你詳談。”清虛真人說着,重新閉上了眼睛,似乎進入了入定狀態,“所需丹藥,自會有人送來。你好自爲之。”
“弟子……遵命。”王富貴知道談話已經結束,低聲應道。
靜室再次恢復了絕對的安靜,只有安神香的青煙嫋嫋升起。
王富貴躺在柔軟舒適的玉榻上,感受着周身緩慢修復的暖流,心中卻沒有半分輕鬆。掌門的話,像一塊塊冰冷的石頭,壓在他的心頭。
賬冊被掌門保管,雖說是暫時的,但能否順利拿回?宗門會如何對待他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異數”?那些猜測、覬覦、甚至嫉妒的目光,他將如何應對?還有那吞寶金蟾離去的威脅,它背後所謂的“多寶天尊”……
前路迷茫,危機四伏。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卻再次浮現那本破爛賬冊的模樣。爺爺……您留給孫兒的,到底是怎樣的機緣,又是怎樣的劫難啊?
靜室之外,玄天宗已然天翻地覆。關於王富貴的種種傳聞,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每一個角落瘋狂滋生、發酵。暗流,在劫後餘生的表象下,悄然涌動。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