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釘在都碩按着的麻袋上,也釘在現場每一個人的神經末梢。
時間仿佛凝固了。海風的鹹腥味、貨物散發的復雜氣味、還有身邊人粗重的喘息和恐懼的心跳聲,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膠質,包裹着這片小小的混亂中心。
都碩的脊背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按在麻袋上的手背青筋虯結。姜錦能感覺到他手臂肌肉的僵硬和微微顫抖,她自己的心髒更是快要跳出胸腔,冰冷的恐懼攥緊了她的喉嚨,讓她發不出任何聲音。
劉昌已經徹底軟了腳,若不是靠着旁邊的貨箱,恐怕早已癱倒在地,面如金紙,嘴唇哆嗦着,只會無聲地念叨“完了完了”。
蛇頭明和那幾個船員臉色也極其難看,眼神凶狠地瞪着都碩,卻又不敢在警察面前造次。
那帶隊的高級警察見無人回答,眉頭擰緊,邁步上前,警靴踩在粗糙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身後的幾個軍裝警察也呈半包圍狀逼近,手按在腰間的警棍上,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我問話,沒人聽見?”警察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帶着不容置疑的壓迫感,目光銳利地掃過都碩年輕卻異常沉靜的臉,又掠過姜錦過分清秀蒼白的側臉,最後落在明顯是頭目的蛇頭明身上,“這袋東西,誰的?打開!”
蛇頭明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正要開口狡辯——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都碩忽然鬆開了按着麻袋的手,站直了身體。
他這一個動作,瞬間吸引了所有目光。
只見他臉上那片刻的緊繃和掙扎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着無奈、窘迫卻又強自鎮定的神情,他甚至微微側身,用一種保護性的姿態,稍稍擋在了姜錦身前。
“阿Sir,”都碩開口,聲音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年輕人被抓包後的緊張和尷尬,說的竟是還算流利的粵語,“唔好意思,嚇親各位阿Sir。呢袋唔系乜嘢違禁品,系……系我哋嘅家當來嘅。”(不好意思,嚇到各位警官了。這袋不是什幺違禁品,是……是我們的家當。)
“家當?”帶隊警察顯然不信,眼神更加懷疑,“什麼家當要在這裏偷偷摸摸交易?打開檢查!”
“真系家當!”都碩語氣急切了幾分,臉上甚至泛起一絲窘迫的紅暈,他飛快地瞥了一眼身旁低着頭的姜錦,像是難以啓齒般低聲道,“我同細妹(我和妹妹)剛從北面過來,投親唔遇,身上就剩低呢點阿爺傳落來嘅藥材同犀角杯……想換點錢應急……呢位船家大哥話識人收購,我哋就先過來睇睇貨……點知就……”(我和妹妹剛從北面過來,投親不遇,身上就剩下這點爺爺傳下來的藥材和犀角杯……想換點錢應急……這位船家大哥說認識人收購,我們就先過來看看貨……誰知道就……)
他的話語速很快,帶着落難者的惶急和一絲書生氣,邏輯卻清晰地將自己擺在了一個完全被動、甚至有些倒黴的“受害者”位置。重點突出了“家傳”、“應急”,弱化了“交易”,並將蛇頭明直接指認爲主動招攬的“介紹人”。
姜錦瞬間明白了都碩的意圖!她立刻配合地低下頭,肩膀微微瑟縮,露出一段纖細脆弱的脖頸,手指緊緊揪着都碩的衣角,將一個受驚無助的“妹妹”角色扮演得淋漓盡致。
蛇頭明和船員們聽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大陸仔竟然反咬一口,還把責任全推他們頭上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一個船員忍不住厲聲喝道。
“閉嘴!”帶隊警察冷喝一聲,制止了船員的叫嚷。他審視地看着都碩和姜錦,這兩個年輕人確實氣質不凡,不像普通的苦力或混混,尤其是那女孩,雖然穿着樸素,臉色蒼白,但那細嫩的皮膚和良好的儀態,絕非小門小戶能養出來的。落難世家子弟變賣家當的故事,在這時代的香江,並不算稀奇。
而且,如果真是價值不菲的家傳之物,私下尋找買家變現,雖然不合規矩,但情有可原,罪責遠比走私違禁品輕得多。
警察的目光又轉向那袋東西。如果真是家傳的藥材和犀角杯,雖然也屬敏感物資,但處理起來就靈活多了。
蛇頭明氣得臉色鐵青,卻又不敢在警察面前發作,只能咬牙切齒地瞪着都碩,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
帶隊警察沉吟了片刻,對都碩道:“你說家傳的,有什麼證明?打開袋子看看。”
都碩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爲難:“阿Sir,呢啲都系老人家嘅心意……當衆打開,恐怕……”他猶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不如……去差館(警署)?我哋慢慢同阿Sir你解釋?”
他以退爲進,主動提出去警署,反而顯得更加坦蕩,也避免了當衆開袋萬一被其他人看到細節的風險。
帶隊警察眯了眯眼,似乎在權衡。去警署自然更麻煩,但如果真是大額的家傳物,也能算個小功勞。他看了看都碩和姜錦“兄妹”倆那副“老實可憐”又“配合”的樣子,又瞥了一眼旁邊明顯心虛緊張的蛇頭明一夥,心裏已經有了偏向。
“哼,”他冷哼一聲,對蛇頭明道,“你們,先把身份證拿出來!還有你,”他指着都碩,“這袋東西,先扣下!你們幾個,都跟我回警署協助調查!”
聽到只是協助調查,而且重點似乎轉向了蛇頭明,都碩心下稍安,連忙點頭:“應該的,應該的,我們一定配合阿Sir工作。”
蛇頭明一夥則面如死灰,知道今天難以輕易脫身了。
兩個警察上前,將那個沉重的麻袋封存標記。另一個警察開始盤問蛇頭明和船員們的身份信息。
帶隊警察則對都碩和姜錦道:“你們倆,跟着走。”
“阿Sir,”都碩連忙道,語氣懇切,“我妹妹膽子小,剛才嚇壞了,能不能讓她先回去?我跟你去警署,所有事情我都清楚,我一個人就可以說明白。”他必須把姜錦摘出去。
警察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眼眶泛紅、確實一副受驚過度模樣的姜錦,皺了皺眉,最終還是擺了擺手:“行了行了,女的先回去。你,跟我們走!”
“謝謝阿Sir!”都碩連忙道謝,暗中用力捏了捏姜錦的手,遞給她一個“快走,放心”的眼神。
姜錦心髒揪緊,她知道都碩是要獨自去面對接下來的風險。但她留下也毫無用處,反而可能成爲拖累。她只能強忍着擔憂和恐懼,低着頭,用細若蚊蚋的聲音道:“哥……你小心……”然後,在警察不耐煩的示意下,一步三回頭地、踉蹌着快步離開這是非之地。
劉昌早已趁亂不知躲到了哪裏。
姜錦不敢停留,幾乎是跑着沖出了碼頭區域,直到重新匯入主流街道擁擠的人潮,感受到周圍“正常”的世界,她才敢停下來,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恐懼、後怕、對都碩的擔憂……種種情緒幾乎將她淹沒。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古藝齋時,天色已經擦黑。
看到她一個人臉色慘白、魂不守舍地回來,鋪子裏的姜懷謙、都明軒和文佩儀全都驚得站了起來。
“錦錦!怎麼了?阿碩呢?”都明軒急聲問道,聲音都在發顫。
姜錦嘴唇哆嗦着,將碼頭發生的事情斷斷續續地說了一遍。
聽到警察出現、都碩被帶走,都明軒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文佩儀更是直接哭出了聲。姜懷謙猛地站起身,身體晃了晃,臉色灰敗得嚇人,扶着桌子才勉強站穩。
“警署……他去了警署……”都明方寸大亂,聲音裏充滿了絕望,“怎麼辦?怎麼辦?那袋東西……要是被查出來……”
“不會的。”姜錦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雖然聲音還在發抖,卻帶着一種異常的堅定,“哥他很鎮定,他把事情攬成了家當變賣,應該……應該不會有大礙。我們現在不能亂!”
她的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讓瀕臨崩潰的都明軒和文佩儀稍稍找回了一絲理智。
“對……對……不能亂……”都明軒喃喃着,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強迫自己思考,“警署……要打點……要找人……可我們找誰?”
他們在這香江,舉目無親,能找誰?
絕望再次襲來。
就在這時,鋪子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篤篤篤。
聲音很輕,卻讓裏面驚弓之鳥般的幾人渾身一顫!
又是誰?
姜錦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下午在“積古齋”門口的恐懼再次浮現。難道……是警察找上門了?還是……別的什麼?
都明軒壯着膽子,顫聲問:“誰……誰啊?”
門外安靜了一下,然後,一個有些熟悉的、溫和的聲音響了起來。
“請問,姜老師傅在嗎?我是譚約翰。”
譚約翰?譚老先生?
姜錦和都明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他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姜懷謙深吸一口氣,示意都明軒開門。
門打開,門外站着的果然是譚老先生。他依舊穿着那身考究的長衫,手持文明棍,只是臉上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
“譚老先生,您怎麼……”都明軒勉強擠出笑容。
譚老先生的目光快速掃過鋪內幾人蒼白的臉色和紅腫的眼眶,眉頭微蹙:“方才路過,似乎聽到鋪內有爭執哭泣之聲?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老夫或許……能幫得上一點小忙?”
他的語氣溫和而真誠,帶着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
都明軒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也顧不得許多,語無倫次地將都碩被警察帶走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當然,隱去了犀角藥材的真實情況和交易細節,只說是家傳之物變賣應急惹來了誤會。
譚老先生聽完,沉吟了片刻,撫須道:“原來如此。油麻地警署……我倒是認識一位在那裏做事的探長,還算說得上話。若是情況不嚴重,或許可以代爲說項一二,至少……能保令郎不受委屈。”
都明軒和文佩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動得就要跪下:“譚老先生!您……您真是我們全家的大恩人!”
“舉手之勞,不必如此。”譚老先生連忙扶住他們,目光卻似有似無地掠過一旁低着頭的姜錦,眼神深邃,“我這就去打個電話問問情況。你們且寬心,在家等候消息。”
他說完,便轉身拄着文明棍,緩步離開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古藝齋內,幾人面面相覷,心中充滿了絕處逢生的慶幸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古怪感。
這位譚老先生,出現的時機,未免也太巧了。
他……真的只是一位熱心腸的診所醫生嗎?
姜錦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口的玉佩。
它安靜地貼着皮膚,溫熱如常。
可這突如其來的“援手”,卻讓這溫暖的觸感,莫名地帶上了一絲寒意。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