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節十七：碼頭風雲（上）
計劃既定，古藝齋裏沉滯的空氣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活水，雖然細微，卻足以蕩開層層疊疊的愁緒。
劉昌幾乎是千恩萬謝地離開了，佝僂的背影在夜色中似乎都挺直了些許，揣着一個沉甸甸的、關乎生計和希望的信諾。卷簾門再次落下，隔絕了外界的寒涼，卻關不住室內悄然升騰的溫度。
都明軒重新撥起了算盤，這一次，珠子碰撞的聲音清脆了許多，他甚至在空白的頁腳開始勾勒一些簡單的收支預算。文佩儀收拾碗筷的動作也輕快了，嘴角不自覺地帶上了一點微微的弧度。姜懷謙依舊沉默，但那雙望着窗外霓虹的眼睛裏，死水般的沉寂似乎被吹皺，映出些許閃爍的光點。
都碩雷厲風行。第二天一早，他便帶着姜錦“取”出的一小筆美金現鈔，去了黑市。回來時，手裏多了幾根成色普通的小黃魚和一卷散亂的港幣。他沒有將錢全部投入，只取了其中一部分，用油紙包了，又額外包了一份單獨的紅封。
“這是啓動的本錢。”他將油紙包推給都明軒，“這是給劉昌的安家費，他剛來，手頭緊。”
都明軒接過，掂量了一下，點了點頭。都碩的細致和周全，讓他這個做父親的，在欣慰之餘，也隱隱有一絲復雜的酸澀。兒子被迫長大了，用他並不希望的方式。
接下來的幾天，都碩並沒有頻繁外出，反而更多時間留在鋪子裏，看似幫忙打理，實則是在等。等劉昌的消息，也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姜錦則一邊照顧鋪面，一邊更加隱秘地嚐試熟悉玉佩空間和那石台金芒。自那日成功引導金光修復紫砂壺後，她發現自己與那金光的聯系似乎緊密了一絲，雖然依舊難以主動引導，但感知其波動、甚至輕微地借助其力量穩定心神、緩解精神疲憊，卻變得容易了些許。這讓她在應對日常瑣碎和內心焦慮時，多了一分不易察覺的底氣。
她不敢再輕易嚐試“改造”物品，那次經歷太過駭人，也太過消耗心神。她只是將那份震撼和疑惑深深埋藏，如同守着一個危險而迷人的秘密。
第三天傍晚，劉昌來了。他換上了一身半舊的但幹淨的工作服，頭發也仔細梳過，雖然面容依舊憔悴，但眼神裏有了光。
“都少爺，姜老板，”他壓低了聲音，眼裏帶着壓抑不住的興奮，“有門路了！”
鋪子裏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是一條從暹羅（泰國）過來的散貨船，‘順豐號’，明天下午靠泊油麻地三號碼頭。”劉昌語速很快，卻清晰，“船上除了大宗米糧，還夾帶了一批私貨，是暹羅那邊的犀角和一些稀罕藥材，量不大，但成色好。船老大想盡快脫手，價錢比市面低兩成。”
犀角？藥材？
都碩眉頭微蹙：“這東西……敏感。好出手嗎？”
“好出！”劉昌肯定地點頭，“港島那邊幾家大藥房和南北行一直在收，只是量少難湊。我們吃下來，拆散了零賣，或者找個可靠的中間人一次性包圓，賺個差價，穩當！”
風險與機遇並存。犀角藥材雖敏感，但需求穩定，利潤可觀，且不像古董金銀那樣扎眼。
都碩沉吟片刻，看向都明軒和姜懷謙。
都明軒快速撥了幾下算盤，低聲道：“本錢夠，利潤空間有，值得一試。”
姜懷謙緩緩點了點頭，只吐出一個字：“可。”
“好。”都碩不再猶豫，“明天下午，劉賬房，你帶路，我去看看貨。”
“我也去。”姜錦忽然開口。
都碩立刻看向她，眉頭皺起：“你去做什麼？碼頭那邊亂得很。”
“多個人，多雙眼睛。”姜錦堅持道，聲音平靜卻不容置疑，“我能幫你看人，看貨。而且……”她頓了頓，“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安全些。”
她沒說出口的是，經過“積古齋”那件事，她無法安心讓都碩一個人去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她跟着，萬一有什麼變故，或許……她那不能言說的能力，能在關鍵時刻起到一點作用。
都碩盯着她看了幾秒，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別的原因，但最終，他還是妥協了：“跟着可以，但要緊緊跟在我身後，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許多話，不準擅自行動。”
“我知道。”姜錦重重點頭。
計劃就此定下。一夜無話，但空氣裏彌漫着一種無聲的緊張。
第二天午後，都碩和姜錦稍作收拾，便跟着劉昌出了門。姜錦換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深色衣褲，頭發緊緊編起，臉上甚至刻意抹了點灰，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跟着兄長出來跑腿的瘦弱小子。
油麻地碼頭比深水埗更加喧囂混亂。巨大的貨輪如同鋼鐵巨獸般泊在岸邊，起重機的吊臂緩慢移動，發出沉悶的轟鳴。空氣中混雜着海水腥鹹、貨物黴腐、機油和汗水的濃烈氣味。碼頭工人們喊着號子，推着堆滿貨物的板車穿梭如織，各種膚色的水手、穿着制式的海關人員、以及形跡可疑、目光閃爍的各色人等混雜其中，構成一幅忙碌而危險的浮世繪。
劉昌顯然對這裏極爲熟悉，他低着頭，領着都碩和姜錦在堆積如山的貨包和集裝箱之間靈活穿行，避開主要通道，專走偏僻小路。他不時低聲提醒着腳下坑窪的地面，或者某個需要避讓的工頭。
都碩面色沉靜，目光卻如同鷹隼般銳利，快速掃視着周圍的環境、人群，將重要的標記和出口位置記在心裏。姜錦緊跟在他身後，手心微微出汗，努力保持着鎮定，學着他的樣子觀察，卻總覺得有無數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
他們最終停在了一處相對僻靜的碼頭角落，這裏堆放着許多等待轉運的木箱和麻袋，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濃鬱的香料和藥材氣味。一艘看起來有些破舊的散貨船停靠在岸邊，船身上漆着“順豐號”三個模糊的白字。
幾個穿着汗衫、皮膚黝黑的船員正靠在船舷邊抽煙，眼神懶散地打量着碼頭。一個看起來像是管事的中年男人，穿着沾了油污的西裝褲和條紋海魂衫，正和一個本地包工頭模樣的人低聲交談着，手裏比劃着數字。
劉昌示意都碩和姜錦在一堆麻袋後隱蔽好，自己則整了整衣服，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容，快步走了過去。
“蛇頭明哥！”劉昌遠遠就喊了一聲，語氣熟稔又帶着恭敬。
那個被稱作“蛇頭明”的管事轉過頭，看到劉昌，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哦，是老劉啊？怎麼，今天有生意關照？”
“明哥說笑了，我哪有什麼生意，是這兩位老板，聽說您船上有好貨，想來看看。”劉昌側身，將都碩和姜錦引了過來。
蛇頭明挑剔的目光在都碩和姜錦身上掃過，看到都碩年輕卻沉靜的氣度，以及姜錦那過於白皙清秀、與碼頭格格不入的側臉時，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狐疑。
“生面孔啊？”蛇頭明叼着煙，語氣帶着試探，“哪條道上的？”
都碩上前半步，不卑不亢地用帶着滬上口音的粵語回道：“初來乍到，做點小生意養家糊口。聽劉老哥說明哥您路子廣，貨好價公，特來見識一下。”
他的粵語不算流利，但那份鎮定和隱約流露出的、見過世面的底氣，讓蛇頭明眼中的疑慮稍減。在這碼頭，形形色色的人見多了，落魄的世家子弟跑來做偏門生意的也不是沒有。
“要看貨可以，”蛇頭明吐出一口煙圈，“規矩懂吧？現金交易，錢貨兩清，出了這個碼頭，是賺是賠，各安天命。”
“明白。”都碩點頭。
蛇頭明這才對旁邊一個船員歪了歪頭。那船員會意，轉身鑽進船艙，不一會兒，拎出來一個沉甸甸的、散發着濃烈藥材味的麻袋。
麻袋打開，裏面是幾個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塊狀物，以及一些捆扎好的、根須狀的藥材。
蛇頭明隨手拿起一塊剝開少許油紙，露出裏面深褐色、帶着紋理的犀角，又扒拉了一下那些藥材：“瞧瞧，正宗的暹羅貨，要不是急着走，這個價，想都別想。”
都碩上前，拿起一塊犀角，仔細看了看成色、紋理，又湊近聞了聞氣味。姜錦也緊張地看着，她不懂這些，但能感覺到都碩的專注和謹慎。
“成色是不錯。”都碩放下犀角，語氣平淡，“價錢呢？”
蛇頭明報了個數。
都碩眉頭都沒動一下，直接搖頭：“高了兩成。明哥，我們是誠心要，但這個價，接不了。”
“嫌貴？”蛇頭明嗤笑一聲，“你去港島問問，同樣的貨，什麼價？我這是看老劉面子！”
“港島是港島的價，這裏是油麻地碼頭。”都碩語氣依舊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風險我們擔，周轉也要錢。這個數。”他報了一個比蛇頭明低三成的價格。
“我丟！”蛇頭明像是被踩了尾巴，跳了起來，“後生仔，你耍我玩啊？砍價也不是這麼砍的！”
“明哥，生意是談出來的嘛。”劉昌趕緊打圓場，賠着笑臉，“都少爺是實在人，您看……”
雙方開始拉鋸般的討價還價。都碩表現得極有耐心，既不讓步太多，也不把話說死，時不時點出貨物可能存在的水分、海關抽查的風險，顯得極爲老道。
姜錦在一旁看着，手心捏了一把汗。她第一次親眼見到都碩在這種場合下的樣子，冷靜、精明、寸土必爭，與在家人面前那個承受着巨大壓力的青年判若兩人。
最終，在一片煙霧繚繞和略帶火氣的交鋒中，價格定在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中間值。
“算你狠！”蛇頭明似乎有些肉痛，但又急於脫手，罵罵咧咧地擺了擺手，“點數交錢！快點！”
都碩示意姜錦拿出準備好的油紙包。就在他準備遞錢，蛇頭明示意船員將麻袋拖過來，完成交易的當口——
異變陡生！
碼頭另一端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和尖銳的哨聲！
“差人（警察）查牌！”
“走鬼啊！（快跑）”
混亂的呼喊聲如同炸雷般響起！
原本還算有序的碼頭瞬間大亂！工人們扔下貨物四散奔逃，小販推着車子瘋狂沖撞，那些正在進行灰色交易的人群更是如同驚弓之鳥，抓起東西就往陰影裏鑽！
蛇頭明臉色劇變，一把搶過都碩手裏的錢袋，看也不看塞進懷裏，對着船員吼道：“丟落海！快！”他自己則轉身就往船上跑！
那幾個船員手忙腳亂地抬起那袋犀角藥材，就要往海裏扔！
“貨！”都碩低喝一聲，反應極快，竟猛地撲上前，一把死死按住那個麻袋！
“你找死啊！”一個船員惡狠狠地罵道，抬腳就要踹都碩！
“哥！”姜錦嚇得魂飛魄散，想也不想就要沖上去！
劉昌也慌了神，想去拉都碩。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呵斥聲迅速逼近！幾個穿着制服、手持警棍的軍裝警察已經沖到了這片區域，目光凌厲地掃視着混亂的現場！
“都不準動！”
冰冷的呵斥聲和警棍敲擊貨箱的聲音，讓這片區域的空氣瞬間凍結。
都碩按着麻袋的手僵在半空，額角青筋暴起。姜錦沖到他身邊，緊緊抓住他的胳膊，渾身發抖。劉昌面如土色，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一個看起來像是帶隊的高級警察，目光冷峻地掃過僵持的幾人，最後落在那個顯眼的麻袋上，又看了看旁邊還沒來得及完全跑掉的蛇頭明和船員。
“幹什麼的？”警察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這袋子裏是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