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泥地上的死寂,持續了不知多久。阿蕪那微弱到幾乎湮滅的氣息,如同風中殘燭,卻奇跡般地未曾斷絕。皮膚下凝固的暗紫色魔紋,依舊隨着那微弱的搏動,緩慢地、如同活物般起伏着,昭示着污穢力量的盤踞。
角落裏,老乞丐蜷縮着,像一尊被風化的石像。他灰敗的臉上麻木依舊,渾濁的眼珠空洞地望着窩棚外灰蒙蒙的光線。忽然,一聲沉悶的、源自枯癟腹部的腸鳴,在這過於沉寂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這生理性的信號,像是一道極其原始、植入骨髓的底層指令,瞬間激活了這具空殼。他布滿污垢和皺紋的眼皮極其緩慢地眨動了一下,空洞的目光終於從虛無中收回,毫無感情地掃過自己深陷的腹部。
食物。
維持這具軀殼最低限度運行的……燃料。
他枯槁的身體動了。動作依舊遲緩、僵硬,如同生了鏽的齒輪重新咬合。他撐着冰冷潮溼的土牆,極其艱難地、幾乎是拖着自己站了起來,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整個過程,他沒有再去看地上的阿蕪一眼,仿佛那只是角落裏一堆無關緊要的破爛。
他佝僂着背,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挪地蹭向窩棚那破敗漏風的出口。破麻布袍的下擺掃過冰冷的泥地,留下模糊的拖痕。在即將邁出窩棚的瞬間,他略微頓了頓,渾濁的眼珠似乎極其短暫地朝阿蕪的方向偏移了一瞬——但那並非留戀或確認,更像是某種刻在行爲模式裏的、確保“任務目標”環境安全的慣性掃描。隨即,他便毫無遲疑地融入了棚戶區狹窄、污穢的小巷陰影中,消失不見。
窩棚裏只剩下阿蕪。
絕對的寂靜包裹着她,只有皮膚下魔紋搏動的聲音似乎變得更加清晰,如同沉悶的鼓點敲擊在死寂之上。
就在這時,緊貼在她冰冷胸口、幾乎被體溫和污垢同化的那枚黯淡玉佩,忽然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緊接着,一絲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的、極其細微的、純淨柔和的清光,從玉佩最深處的某個點悄然滲出。
這縷熹微的清光,如同投入漆黑死水的一顆石子,瞬間打破了識海深處那絕對粘稠的黑暗!
“嗡——!”
一聲無聲的震顫在阿蕪的意識核心炸開!那盤踞在識海深處、正得意地消化着碎片力量、變得粗壯凝實的魔氣黑絲,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灼傷,猛地劇烈抽搐起來!黑氣翻騰,發出無聲的、尖銳的嘶鳴!
與此同時,那團被污穢魔能徹底覆蓋、仿佛已沉寂萬年的仙界烙印碎片,被這縷純淨的清光強行喚醒!烙印碎片劇烈地掙扎起來,表面龜裂的痕跡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極其微弱卻無比堅韌的青色毫光!
淨化!
驅逐!
修復!
玉佩的清光雖微弱如風中殘燭,卻帶着一種本源性的、滌蕩污穢的力量,精準地刺穿了魔氣對識海的封鎖與侵蝕!它不是磅礴的攻擊,而是如同最精密的修復之光,沿着魔氣污染靈魂的脈絡逆向回溯!
阿蕪殘破、瀕臨潰散的靈魂,如同幹涸龜裂的大地迎來了久違的甘霖。那縷清光溫柔而堅定地浸潤着每一絲靈魂碎片,修補着被魔氣侵蝕撕裂的傷痕。一種難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溫暖和純淨感,開始從靈魂最深處彌漫開來,對抗着周身冰冷僵硬和體內盤踞的穢物。
“呃……啊……”
一聲極其輕微、卻飽含巨大痛苦的呻吟從阿蕪唇齒間溢出。她的身體不再是死寂的靜止,而是開始劇烈地顫抖!皮膚下那些凝固的暗紫色魔紋如同受到驚嚇的毒蛇,瘋狂地扭曲、凸起、試圖抵抗那淨化之光的入侵!她的身體在冰冷的地上來回扭動,指甲深深摳進了身下的泥土。
體內爆發着無聲的戰爭!
魔氣的污穢侵蝕與玉佩的清光淨化激烈交鋒!
仙界烙印殘片在清光的支持下,艱難地抵抗着魔氣的壓制,光芒雖弱,卻頑強地透出污泥!
這個過程痛苦而漫長。阿蕪的身體如同被反復拉扯撕裂,意識在無盡的黑暗與那點逐漸擴大的溫暖光明之間沉浮掙扎。玉佩的光芒忽明忽暗,仿佛在與強大的對手進行着殊死搏鬥。
不知過了多久。
魔紋的瘋狂扭動終於逐漸平息,雖然它們依舊頑固地盤踞在皮膚之下,如同醜陋的傷疤,但那暴戾的氣息被強行壓制了下去。魔氣黑絲在識海中發出不甘的咆哮,被迫收斂了凶悍,縮回了更隱秘的角落蟄伏,其吞噬碎片得來的力量似乎被淨化之光削弱了幾分。而那道仙界烙印碎片,則在清光的滋養下,光芒穩定了一些,如同黑暗中搖曳卻不再熄滅的青色燭火。
阿蕪身體的劇烈顫抖停止了。
她緊閉的雙睫,如同蝶翼般,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然後,緩緩地、無比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瞳孔深處,最初是一片茫然的空洞,如同蒙着厚厚的塵埃。但很快,那點被玉佩喚醒的靈魂之光開始凝聚,驅散了部分渾濁。一絲屬於“阿蕪”這個存在的、清醒的神采,艱難地重新點燃!雖然這神采中還夾雜着深沉的恐懼、痛苦和難以置信的痛苦殘留,但“她”回來了!
沉重的枷鎖似乎鬆開了一絲。那幾乎要將她靈魂都凍僵的冰冷僵硬感,如同退潮般緩緩消退(並未完全消失)。身體雖然依舊虛弱不堪,沉重得仿佛灌了鉛,四肢百骸傳來陣陣深入骨髓的酸痛,但那股支撐着她挪動軀幹的、屬於“自己”的力量,回來了!
她艱難地轉動脖頸,目光掃過自己布滿詭異暗紫色魔紋的手臂和身體。恐怖、厭惡、絕望的情緒瞬間攫住了她。但緊接着,胸口那枚玉佩傳來一陣持續而穩定的溫熱感,如同一個無聲的錨點,將她幾乎崩潰的意識強行拉回。
離開!
必須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噩夢之地!離開那個……讓她變成怪物的老乞丐!
求生的本能從未如此強烈地驅動着她。她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剛剛恢復的微弱力氣,雙手撐地,試圖撐起身體。每一次肌肉的用力,都牽動着體內殘留的劇痛和虛弱,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冷汗瞬間浸透了破爛的衣衫。
一次,失敗。
兩次,摔回冰冷的泥地。
第三次,憑借着一股不屈的狠勁,她終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雙腿如同兩根脆弱的蘆葦,劇烈地顫抖着,幾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她扶着冰冷潮溼、散發着黴味的土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撕裂般的痛楚。
她踉蹌着走向門口,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仿佛踩在刀尖上。在邁出窩棚門檻的瞬間,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角落——老乞丐蜷縮過的地方。
空無一人。
只有一地冰冷的泥濘和死寂。
沒有留戀,只有逃離地獄般的決絕。阿蕪收回目光,拖着沉重而疼痛的身軀,一步一挪地,艱難地融入了棚戶區肮髒狹窄、迷宮般的小巷深處。陽光透過高聳破敗的棚頂縫隙,吝嗇地投下斑駁的光影。她循着本能,朝着記憶中城西的方向,那個據說有更多機會也更混亂的大城,蹣跚而去。
在她身後,冰冷的窩棚徹底陷入了死寂。
唯有地面上殘留的掙扎痕跡,角落裏散落的污穢草藥殘渣,以及空氣中尚未完全散盡的、混合着硫磺血腥的怪誕氣味,無聲地訴說着昨夜那場非人的折磨與今日這奇跡般的蘇醒。
還有,那枚緊貼着她胸口、光芒已然徹底收斂、恢復了溫潤觸感卻依舊黯淡的玉佩。
皮膚之下,暗紫色的魔紋蟄伏着,如同沉睡的毒蛇。
識海深處,魔氣黑絲與仙界烙印的碎片,在暫時的休戰下,各自醞釀着力量。
這場吞噬了她的棋局,遠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