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書庫的鑰匙,很快便由小翠送了過來。那是一把沉甸甸的黃銅鑰匙,上面雕刻着繁復的花紋,透着一股歲月的厚重感。
蘇凌薇將第二日的藥膳精心準備好,交由小翠送去後,便安頓好正在描紅的蘇小石,獨自一人走向了那座神秘的書庫。
書庫位於主院的東側,是一座獨立的兩層小樓,飛檐翹角,古樸典雅。樓前種着兩棵高大的銀杏樹,此刻雖是旱年,葉片卻依舊蒼翠。門口同樣有兩名護衛把守,但他們見到蘇凌薇,只是躬身行禮,便側身讓開了道路,並未加以阻攔。
這微妙的態度轉變,讓蘇凌薇更加確信,自己在這座莊園裏的地位,已經從一個純粹的階下囚,變成了一個被嚴密看管的、具有極高價值的“特殊人物”。
她用鑰匙打開了那扇厚重的楠木門。
“吱呀”一聲,一股混合了書卷、陳木和墨香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讓常年與消毒水爲伴的蘇凌薇,感到一陣莫名的心安。
門內的景象,讓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一排排高達屋頂的紫檀木書架,整齊地排列着,上面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各種書籍。從經史子集,到農桑醫卜,甚至還有一些兵法地理的圖冊,琳琅滿目,包羅萬象。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櫺,在空氣中投下道道光柱,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給這片知識的海洋,增添了幾分神聖和靜謐。
這哪裏是一個私人莊園的書庫,其藏書之豐,恐怕比清河縣的官府書館,還要多上數倍!
魏延的身份,越發顯得深不可測。
蘇凌薇壓下心中的震驚,開始在這書海中尋找自己需要的東西。她沒有去碰那些艱深的經史典籍,而是直奔主題,首先找到了醫藥類的書架。
書架上,《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神農本草經》這些中醫的 奠基之作 赫然在列,還有許多她聞所未聞的醫案和方劑抄本。她如獲至寶,隨手抽出一本《本草綱目拾遺》,快速地翻閱起來。
她需要盡快地將自己腦海中的現代醫學知識,與這個時代的醫藥體系進行對接和轉化。她必須學會用古人能聽懂的語言和理論,去解釋自己的“醫術”,讓那個虛構的“師父”形象,變得更加無懈可擊。
一個時辰後,她大致了解了這個時代對“頭風”的認知。古人將其歸爲外感風邪、內傷積鬱等多種成因,治療方法也多以疏風、活血、補虛爲主。這與她的食療方案在大的理論方向上並不沖突,只是她的方法更加精準和高效。
這讓她鬆了一口氣。至少,她的“治療”方案,在這個時代的醫學理論體系裏,是能找到依據的。
解決了燃眉之急,她的目光開始投向更廣闊的領域。她找到了地理志和方物志。她需要了解自己身處何方,這個世界的版圖、物產、風土人情是怎樣的。
她在一本名爲《大夏輿地考》的書中,找到了答案。
她所處的國家,名爲“大夏王朝”。她所在的清河縣,隸屬於北境的燕州。書中對燕州的描述是“地處邊陲,民風彪悍,與北狄蠻族隔燕山相望,常年戰事不休”。
而她所在的這座莊園,位於燕山山脈的一處隱秘山谷之中。書中並未記載這座莊園,顯然,這是魏延的私人領地,一個地圖上不存在的地方。
“邊陲”、“北狄”、“戰事”,這幾個詞,讓蘇凌薇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這不僅意味着生存環境的惡劣,更意味着,魏延豢養私兵的行爲,有了一個合乎邏輯,卻也更加危險的解釋。
他不是普通的富商豪紳,也不是閒散的王公貴族。他,極有可能是一位手握兵權的……將軍,或者與軍方有着千絲萬縷聯系的重要人物。
這個猜測,讓蘇凌薇感到一陣不寒而栗。
與這種在刀口上舔血的人物打交道,行差踏錯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繼續翻閱。她需要更多的信息,來拼湊出魏延的身份和他所處的困境。
就在這時,她的指尖觸到了一本書的邊緣。那是一本沒有封皮的雜記,夾在一堆厚重的正史之間,毫不起眼。她隨手抽了出來,翻開一看,裏面的字跡潦草,似乎是某人的隨筆。
書中記載的大多是些軍旅見聞和行軍日志,言語間充滿了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氣。
“……大夏歷三百二十七年,秋,帝都急詔,命家父率三萬黑甲軍,北上馳援雲州,抵御北狄南下……”
“……雲州大捷,狄人倉皇北竄。然,返京途中,家父於燕山遇伏,身中奇毒,雖僥幸得脫,卻從此纏綿病榻……”
“……帝都暗流洶涌,太子與二皇子奪嫡之爭已呈白熱化。家父手握重兵,立場微妙,遂上表稱病,退守燕山祖地,不問朝政……”
看到這裏,蘇凌薇的呼吸幾乎停滯了!
她的瞳孔急劇收縮,死死地盯着書頁上那幾行字。
黑甲軍!
這個名字,她在之前的史書中看到過!那是大夏王朝最精銳的邊軍,常年駐守北境,戰功赫赫,是大夏抵御北狄的鋼鐵長城!
而這本雜記的主人,他的父親,竟然是黑甲軍的統帥!
那麼,這本雜記的主人,又會是誰?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蘇凌薇腦中的所有迷霧!
魏延!
這本雜記,是魏延寫的!那個纏綿病榻的黑甲軍統帥,就是他的父親!而他,作爲統帥之子,退守在這燕山之中,名爲養病,實爲避禍!
他所患的頭風,會不會也與他父親中的“奇毒”有關?這究竟是病,還是……毒?
一瞬間,所有的線索都串聯了起來。
顯赫的軍方背景,解釋了這座莊園爲何如軍營般戒備森嚴。
帝都的奪嫡之爭,解釋了他爲何要隱居避世,以及他多疑、狠戾的性格成因。
而他父親中毒的往事,則爲他自己的怪病,提供了一個全新的、也更加凶險的可能性!
如果這不是病,而是慢性毒藥所致,那她的食療方案,最多只能起到緩解作用,根本無法根治。而一旦下毒之人得知他病情好轉,會不會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被卷入了一場足以顛覆整個王朝的政治漩渦之中!
蘇凌薇只覺得手腳冰涼,一股寒意從脊椎直沖頭頂。她原以爲自己面對的只是一個病人的生死,現在才發現,這背後牽扯的,是朝堂、是兵權、是皇位之爭!
她“砰”的一聲合上了書,心髒狂跳不止。
她迅速將那本雜記塞回了原處,努力平復着自己紊亂的呼吸。她知道,自己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這個秘密,既是能讓她萬劫不復的催命符,也可能……是她手中最大的一張底牌。
她必須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她定了定神,又從書架上抽了幾本無關緊要的詩集和遊記,抱着走出了書庫。
回到小院時,她的臉色還有些蒼白。
“姐姐,你怎麼了?”蘇小石放下毛筆,擔憂地看着她。
“沒事,”蘇凌薇勉強笑了笑,摸了摸他的頭,“書庫裏有些悶,姐姐出來透透氣。”
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腦子裏亂成一團。
她現在面臨的,是兩個選擇。
第一,繼續用食療的方法,爲魏延“續命”。這樣最安全,但三日期限一到,她拿不出“師父”,也拿不出根治之法,魏延的耐心耗盡,她和弟弟依舊難逃一死。
第二,向魏延攤牌。告訴他,他中的可能是毒。這樣做,風險極大。魏延生性多疑,未必會信她一個黃毛丫頭的話。而且,一旦戳破此事,就等於將自己徹底綁在了他的戰車上,再無脫身的可能。
她該怎麼辦?
就在她心亂如麻之際,小翠又端着一個托盤走了進來。
“蘇姑娘,”小翠的臉上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喜色,“主人用了您的藥膳,精神好了許多,下午還去演武場走了走,這是三年來頭一遭呢。管事的吩咐,這是主人特意賞賜給您的。”
托盤上,放着兩匹上好的雲錦,幾支精致的珠花,還有一個裝滿了金錁子的荷包。
蘇凌薇看着那些賞賜,心中卻沒有半分喜悅。
她知道,魏延正在用這種方式,一邊安撫她,一邊提醒她——她的價值,就在於她的“療效”。療效在,賞賜在,她和弟弟的命就在。療效沒了,一切也就都沒了。
“替我多謝主人。”她平靜地讓小翠將東西放下。
夜幕再次降臨。
蘇凌薇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窗外,月光如霜。她看着身邊熟睡的弟弟,那張天真無邪的睡顏,是她心中唯一的柔軟。
她不能賭。
她不能將自己和弟弟的性命,寄托在魏延那虛無縹緲的耐心上。
她必須主動出擊,將命運的繮繩,重新奪回自己手中。
天亮時分,蘇凌薇做出了決定。
她要賭一次。用自己兩世爲人的知識和膽魄,去賭一個九死一生的未來。
她再次寫下了一張單子,但這一次,單子上的內容,卻與前兩日截然不同。
“主藥:銀針(一盒,長短粗細各需一套),烈酒(一壇,需最烈之酒),白布(數匹,需沸水煮過)。”
“輔藥:活蟾蜍(三只),蜈蚣(十條),曼陀羅花(一錢)。”
她將單子折好,交給了前來取餐的小翠。
“小翠姑娘,請將此物,親手交予你家主人。並替我傳一句話——”
蘇凌薇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病,非病,乃毒也。欲根治,需行非常之法。生死一線,敢問大人,可有膽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