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夜的聲音幹澀沙啞,如同兩塊生鏽的鐵片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帶着明顯的痛苦和掙扎。
那雙血紅的眼眸,雖然依舊駭人,但其中瘋狂肆虐的浪潮似乎暫時退去了一些,露出了底下冰冷的、充滿警惕的岩礁。他死死盯着岩壁下的女子,身體依舊微微顫抖,仿佛在極力壓制着隨時可能再次爆發的噬血沖動。
女子按着頸側傷口的手指微微一動,一絲極淡的灰色能量掠過,那細微的傷口瞬間止血愈合,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紅痕。她袖中蓄勢待發的微光悄然隱去,但那混沌的灰色眼眸依舊一瞬不瞬地“鎖定”着玄夜,沒有絲毫放鬆。
寂靜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那枚掉落在地的月牙玉佩仍在散發着固執的乳白色微光,映照着灰霧,也映照着玄夜臉上未褪的猙獰與掙扎。
良久,那清冷沙啞的女聲才再次響起,沒有回答玄夜的問題,反而拋出了另一個疑問:
“你…還能保持清醒多久?”她的聲音平鋪直敘,聽不出關切,更像是一種冷靜的評估。
玄夜的呼吸陡然粗重了幾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角有青筋跳動,顯然維持這短暫的清醒對他而言極爲艱難。那無處不在的嗜血渴望如同億萬只螞蟻在他的骨髓裏啃噬,瘋狂地催促着他撲向眼前唯一的“食物”。
“回答我!”他從牙縫裏擠出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威脅,周身的血煞之氣再次不穩定地波動起來,“你是誰?!這是哪?!”
女子灰色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對玄夜這種狀態下的溝通感到棘手。她沉默了片刻,終於再次開口,語速緩慢而清晰,仿佛怕刺激到他:
“你可以叫我…赤瞳。”她頓了頓,補充道,“一個和你一樣,被天庭追獵的…逃亡者。”
“天庭…”這兩個字如同冰錐,瞬間刺入玄夜的腦海,激起一片血腥而痛苦的記憶碎片——金色的天兵、冰冷的屠殺、族人的慘叫、金甲首領無情的目光……
他眼中的血芒驟然暴漲,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壓抑不住的咆哮,周身煞氣翻涌,似乎隨時可能再次失控!
自稱赤瞳的女子立刻向後退了半步,袖中微光再次隱現,同時快速說道:“這裏是北境冰川下的幽窟迷道,一處…古老的避難所,也是絕地。你從黑水潭裏上來?”
她的後半句話帶着一絲探詢,似乎對玄夜的來歷也感到好奇。
“黑水潭…”玄夜強行壓下翻騰的殺意和痛苦,喘着粗氣,目光掃過不遠處那片寂靜的、散發着微弱幽光的黑色水潭,回想起其下的恐怖深淵和那對幽綠色的巨眸,心底不由升起一股寒意。他沒有回答關於黑水潭的問題,而是死死抓住最初的重點:“天庭…爲什麼?”
他問的是爲什麼屠殺他的部落,爲什麼追獵他們。
赤瞳那沒有瞳孔的灰色眼眸似乎“看”了他一眼,聲音依舊平淡:“看來你什麼都不知道。只是血脈蘇醒的…幸運兒,或者說,不幸者。”
她稍稍調整了一下姿勢,靠緊岩壁,繼續用那沒有波瀾的語調說道:“天庭,早已不是庇護衆生的神庭。現在的凌霄帝尊,以衆生元魂爲食,維系他的統治和力量。他畏懼一切可能威脅到他的存在,尤其是…上古時期曾與他爲敵,甚至可能推翻他的力量傳承。”
她的目光似乎落在了玄夜身上,雖然那灰色的眼眸沒有焦點,卻讓玄夜感覺自己從內到外都被看透了。
“比如…你身上正在蘇醒的,屬於上古玄武的力量。以及…我身上殘留的,一些他不喜歡的東西。”她說得輕描淡寫,但“不喜歡的東西”幾個字背後,顯然隱藏着沉重的血腥和過往。
“他是叛徒…”玄夜嘶啞地說,腦海中閃過那些破碎的畫面——陰影中的背叛者。
赤瞳微微偏頭,似乎有些意外玄夜會知道這個,但並未深究:“或許吧。古老的恩怨,早已難辨真假。但現在的他,是所有不甘被吞噬者的敵人。”
她頓了頓,聲音裏多了一絲極淡的嘲諷:“而你,身負玄武血咒,在他眼中,就是最美味的血食…以及,必須抹除的隱患。”
玄夜沉默了,血紅的眼眸中翻涌着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殺意。赤瞳的話,印證了他的一些猜測,也將那金色的身影徹底釘死在了仇敵的位置上。
“你呢?”玄夜突然問道,目光銳利地掃過她蒼白的臉和灰色的眸,“你是什麼?他爲什麼追獵你?”
赤瞳沉默了一下,緩緩抬起一只手,輕輕拂過自己眼前虛無的灰色“視線”。
“我?”她的聲音裏第一次染上了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情緒,像是凝固了千年的悲哀,“我只是一個…本該死在上一次神魔血祭中的殘魂。僥幸活了下來,卻失去了一些東西,也…看到了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至於這雙眼睛…”
她放下手,語氣恢復平淡:“它們能看到一些…命運的軌跡和能量的流動。這讓他感到不安。”
占卜?預言?玄夜不太明白,但能理解這對那位靠恐懼統治的帝尊而言,意味着什麼。
短暫的交流似乎耗盡了玄夜勉強維持的清醒。那嗜血的欲望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比之前更加凶猛。他猛地低下頭,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頭發,發出痛苦的呻吟,身體劇烈顫抖,皮膚下的黑色紋路再次清晰浮現,瘋狂蠕動。
“呃…血…給我…”他語無倫次地低吼着,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赤瞳頸側那已經愈合的傷口位置,仿佛能透過皮膚看到下面溫熱的血液在流淌。
赤瞳立刻警惕地再次後退,袖中微光綻放。
“你沒有…壓制血咒的東西?”她急促地問道,語氣中帶着一絲難以置信,“就這麼硬扛着?”
玄夜猛地抬頭,臉上盡是扭曲的痛苦和暴戾:“怎麼壓制?!!”他幾乎是在咆哮,聲音因爲極力克制而變得異常嘶啞,“除了…除了吞噬!還有什麼辦法?!”
赤瞳沉默了。她看着眼前這個在痛苦和瘋狂邊緣掙扎的少年,混沌的灰色眼眸中光芒微閃,似乎在急速思考權衡着什麼。
過了幾秒,她似乎做出了決定。
她緩緩鬆開一直緊握的袖口,那只枯瘦蒼白的手伸了出來。她的掌心,托着三顆僅有指甲蓋大小、通體呈暗紫色、表面有着天然螺旋紋路的幹癟果實。
一股極其奇異、難以形容的淡淡苦澀氣味散發開來。
“吞下它。”赤瞳將手向前遞了遞,聲音依舊清冷,“‘噬魂菇’的果實。它能暫時麻痹你的神識,強烈致幻,或許…能讓你忽略掉一部分血咒的渴望。但後果難料,可能會讓你陷入更危險的幻境,甚至神識受損。”
她的語氣平靜地敘述着利弊,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或者,你可以選擇繼續硬扛,看看是我們先找到出路,還是你先徹底失控,然後被我…或者被這迷道中的其他東西殺死。”
這是一個殘酷的選擇。要麼服用未知的、可能傷害神智的毒果來換取短暫的安寧,要麼就在無盡的痛苦和失控的風險中煎熬。
玄夜血紅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三顆不起眼的暗紫色果實,劇烈的掙扎在他眼中上演。
最終,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嗜血欲望壓倒了一切。
他猛地伸出手,幾乎是用搶的,將三顆噬魂菇果實抓了過來,看也不看,直接塞入口中,胡亂咀嚼了兩下便硬生生咽了下去!
果實的味道極其苦澀,甚至帶着一股血腥般的鐵鏽味。
但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的。
一股強烈的麻痹感迅速從喉嚨蔓延向四肢百骸,直沖頭頂!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旋轉,赤瞳的身影變得模糊不清,周圍灰色的霧氣仿佛活了過來,開始蠕動、變形……
那折磨人的嗜血欲望,如同退潮般,迅速變得遙遠而模糊。
取而代之的,是光怪陸離、瘋狂滋生的幻象!
他仿佛看到死去的族人圍着他哭泣,又變成獰笑着撲來撕咬他;看到金色的天兵化作巨大的熔爐要將他煉化;看到黑色的心髒在祭壇上瘋狂跳動,伸出無數血管要將他拖入深淵;甚至看到赤瞳那灰色的眼眸化作漩渦,要吞噬他的靈魂……
“呃…啊…”玄夜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身體搖搖晃晃,最終無力地癱軟在地,蜷縮起來,身體不時劇烈地抽搐一下,顯然正沉浸在極其可怕的幻境之中。
赤瞳靜靜地看着他,確認他暫時失去了攻擊性後,才緩緩走上前。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彎腰,撿起地上那枚月牙玉佩,將其收回懷中,那乳白色的微光隨之消失。
然後,她在玄夜身邊蹲下,那雙沒有焦點的灰色眼眸仔細地“觀察”着他抽搐的身體和臉上不斷變幻的痛苦表情,以及皮膚表面那些因爲幻境刺激而不時浮現的黑色紋路。
她伸出手指,指尖凝聚着一點極其微弱的灰色光芒,輕輕點向玄夜的眉心,似乎想探查他的狀況。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玄夜皮膚的刹那——
異變陡生!
玄夜猛地睜開了眼睛!
但那已經不是人類的眼眸!那是一雙徹底被瘋狂、殺戮和某種古老威嚴所充斥的豎瞳!冰冷、殘暴,不帶一絲情感!
“吼!”
一聲完全不似人聲的咆哮從他喉嚨深處炸響!
他癱瘓抽搐的身體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力量,如同被壓緊的彈簧般猛地彈起!覆蓋着濃稠血煞之氣的利爪,以超越之前任何一次的速度和狠辣,直取近在咫尺的赤瞳的心口!
這一擊,快、準、狠到了極致!而且毫無征兆!
仿佛剛才的癱軟、抽搐、痛苦,全部都是僞裝!是引誘獵物靠近的陷阱!
赤瞳的灰色眼眸驟然收縮!如此近的距離,如此突兀的爆發,她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防御或閃避!
死亡的陰影,瞬間將她徹底籠罩!
她的瞳孔中,倒映出的只有那雙冰冷殘暴的豎瞳,和那只不斷放大、繚繞着致命死氣的利爪!
一切似乎都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