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筆尖與稿紙的摩擦聲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縣委辦公樓陷入了深沉的寂靜,只有陳潛所在的這間辦公室,燈火通明。
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那顆四十二歲的靈魂,積攢了二十年的政策理解、經濟認知和宦海經驗,在這一刻,與二十二歲的年輕身體旺盛的精力,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爆發出驚人的能量。
這具身體不知疲倦,但靈魂深處卻傳來陣陣熟悉的、因精神高度集中而產生的刺痛感。他不得不偶爾停下來,用涼水沖一把臉,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寫的這份報告,完全顛覆了傳統的機關文體。
開篇,他沒有長篇大論地去談水泥廠的歷史貢獻和當前困境,而是用一組觸目驚心的數據,將問題的嚴重性,直接擺在了台面上——
“截至1999年10月,紅星水泥廠總負債高達八千七百萬元,資產負債率百分之二百一十七,拖欠職工工資及社保費用一千三百萬元,庫存積壓普通硅酸鹽水泥三十萬噸,已連續三年處於全面停產狀態。全廠在冊職工一千二百五十八人,下崗待業九百七十三人……”
每一個數字,都像一把重錘,敲擊着閱讀者的神經。
緊接着,他並沒有像張浩那樣,將問題簡單地歸咎於市場沖擊和設備老化,而是從宏觀政策、產業結構、內部管理三個層面,對水泥廠的衰敗,進行了庖丁解牛般的深刻剖析。
他指出,問題的根源,不在於市場,而在於產品。在國家大力推廣高標號特種水泥的今天,紅星廠依然在抱着傻大黑粗的普通水泥不放,這是“戰略性懶惰”。
他指出,問題的核心,不在於工人,而在於幹部。廠領導班子思想僵化,管理混亂,裙帶關系嚴重,常年“等、靠、要”,這是“體制性壞死”。
這些觀點,尖銳、深刻,一針見血,若是被廠裏的領導看到,恐怕會暴跳如雷。
然而,這僅僅是報告的“破題”部分。
真正核心的,是報告的第三部分——“破局之路:技術轉型與資產盤活”。
這部分內容,才是陳潛真正的“殺手鐗”,也是他這場深夜豪賭的全部籌碼。
他將白天從故紙堆裏翻出的大量資料,進行重新整合與提煉,提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解決方案。
方案的核心,不是向政府“要錢”,而是向自身“要潛力”。
他寫道:“……經過對廠技術檔案的梳理,我們發現,紅星水泥廠在八十年代末,曾與省建材研究院合作,成功研發過一項名爲‘高強度硫鋁酸鹽水泥’的技術,並取得了相關專利。該技術因成本問題及市場認知不足,被長期擱置,束之高閣。然而,這項技術,在今天看來,卻是一座被遺忘的金礦!”
接下來,他用了整整五頁的篇幅,詳細闡述了這項技術的價值。他利用前世的記憶,精準地指出了這項技術在當前國家正在大力推進的“海洋工程”(如港口、跨海大橋建設)和“快速路網建設”中,具有的不可替代的優勢——快凝、高強、抗腐蝕。
他甚至大膽預測,未來十年,國內高標號特種水泥的市場缺口,將達到數千萬噸,而掌握核心技術的紅星廠,完全有可能憑借這項“獨門絕技”,起死回生,甚至成爲行業的領軍者!
爲了支撐自己的觀點,他將檔案中那些塵封的技術參數、實驗數據,一一羅列,並與當前市場上最先進的同類產品,進行了詳細的對比分析。其專業程度,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縣委辦公室科員的認知範疇,更像是一位資深的行業分析師。
在解決了“技術”這個核心問題後,他又提出了解決“資金”和“人員”問題的具體路徑。
對於資金,他提出“三步走”戰略:第一,以專利技術爲核心,向省裏的科技創新基金申請專項扶持。第二,向銀行申請技術改造專項貸款,並由政府提供擔保。第三,也是最大膽的一步,他建議,可以出讓一部分工廠股權,引入戰略投資者。
對於人員,他則提出“分類安置、技能培訓、內部創業”的組合拳。對於臨近退休的老工人,進行內部退養;對於中年技術骨幹,進行新技術培訓,讓他們成爲轉型的主力;對於年輕職工,則鼓勵他們圍繞水泥廠的下遊產業鏈(如預制件、特種砂漿等),進行內部創業,廠裏提供技術和場地支持。
整個方案,環環相扣,邏輯嚴密,既有高瞻遠矚的戰略構想,又有切實可行的戰術步驟。它已經不是一份簡單的報告,而是一份足以讓紅星水泥廠浴火重生的“路線圖”!
當陳潛寫下最後一個句號時,窗外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了。但他的精神,卻異常的亢奮。
他看着眼前這十幾頁寫得密密麻麻的稿紙,知道自己賭贏了。
這份報告,無論落到誰的手裏——秦衛國、李建國,還是蘇晚螢——都足以引起一場真正的“地震”。
但現在,最關鍵的問題來了。
如何將這份報告,用一種最安全、最有效的方式,遞出去?
直接交給秦衛國?
這是一個選擇。以秦衛國的政治智慧,他肯定能看出這份報告的價值。但是,秦衛國爲人沉穩,凡事講究程序。他可能會將報告壓下來,先在內部討論,一來二去,時效性就沒了。更重要的是,陳潛不想讓秦衛國覺得自己“野心太大”,一個剛來的科員,就對全縣的重大決策指手畫腳,這是官場大忌。
那麼,直接交給縣委書記李建國?
這更不可能。他連見李建國的資格都沒有。
思來想去,最佳的遞送目標,只剩下一個人——蘇晚螢。
她是記者,身份超然,不受縣裏官場規則的束縛。她追求真相,渴望有價值的新聞。這份報告,對她而言,就是一座新聞的“富礦”。由她將報告的內容捅出去,形成“倒逼”之勢,效果遠比在縣內流轉要好得多。
而且,陳潛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考量。他要通過這件事,與蘇晚螢這位未來的妻子,建立起第一次的“神交”。他要讓她知道,在這座沉悶的小縣城裏,還有一個能夠與她在思想高度上產生共鳴的人。
但問題依舊存在。
他只是一個無名小卒,如何才能將這份報告,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蘇晚螢手上,而又不暴露自己?
匿名投遞到她住的招待所?
風險太大。招待所人多眼雜,萬一被人看到,或者報告被別人截胡,後果不堪設想。
陳潛靠在椅子上,大腦飛速運轉,推演着每一種可能性。
最終,一個大膽而又穩妥的計劃,在他心中成型。
他將報告仔仔細細地謄抄了一遍,字跡工整,沒有任何塗改。然後,他找了一個最普通的牛皮紙信封,將報告裝了進去,沒有封口,也沒有署名。
做完這一切,他看了看手表,早上七點半。
這個時間,秦衛國通常會提前半個小時到辦公室。
陳潛拿着信封,走出了自己的辦公室,來到了秦衛國辦公室的門口。
他沒有敲門,而是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他將那個裝着驚天報告的信封,從門下面的縫隙裏,悄悄地塞了進去。
然後,他沒有片刻停留,轉身便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這是一場更高明的賭局。
他賭的,是秦衛國的政治智慧。
他相信,秦衛國看到這份報告後,絕對不會將其據爲己有,也絕對不會簡單地壓下來。因爲這份報告的分量太重,已經超出了他一個辦公室主任能夠處理的範疇。同時,報告的“匿名”屬性,也給了秦衛國巨大的操作空間。
他可以將這份報告,以一種“偶然發現的群衆來信”或者“某個基層幹部的匿名建議”的形式,順理成章地,呈送到最該看到它的人手裏。
比如,正在爲水泥廠事件焦頭爛額的縣委書記李建國。
再比如,正在四處碰壁、苦尋真相的省報記者蘇晚螢。
而他自己,則可以像一個幽靈一樣,藏身幕後,靜觀風雲變幻。
這,才是官場之上,明哲保身與建功立業的最高境界。
做完這一切,陳潛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襲來,他趴在桌子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知道,棋子,已經落下。
接下來,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