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9年12月13日,橫濱港地下,黑沼實驗室核心區——“搖籃”。
空氣像凝固的冰,帶着濃重消毒水的刺鼻氣味,還有一種更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能量波動——如同艾莉卡自己失控時逸散出的神經脈沖的冰冷餘燼,絲絲縷縷地纏繞在皮膚上,滲入骨髓。這裏是“搖籃”,黑沼圭一孕育他扭曲造物的聖殿,也是艾莉卡·馮·克萊因,或者說A-47,生命中被切割、扭曲、重塑的起點。
陸銘背靠着冰冷的合金牆壁,粗重地喘息着,額角的汗珠混合着機油和不知在哪蹭上的灰塵,在臉頰上劃出幾道狼狽的污痕。他手中的聲呐匕首刃尖還殘留着切斷最後一道激光柵欄時熔化的金屬液滴,此刻正冒着細微的青煙。艾莉卡緊貼在他身側,冰藍色的瞳孔因眼前的景象而劇烈收縮,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他們突破了。
利用陸銘在廢墟中磨礪出的、近乎野獸般的機械直覺,他找到了通風管道中被刻意廢棄的檢修通道;而艾莉卡腦中那些破碎、痛苦的記憶殘片,則像黑暗中閃爍的螢火,指引他們繞過了最致命的自動防御陣列和巡邏的“守夜人”單位。他們如同兩只渺小的飛蛾,終於撲進了火焰的核心。
眼前的景象足以讓任何心存僥幸的人窒息。
這是一個巨大的環形空間,穹頂高聳,散發着恒定的、毫無溫度的幽藍冷光。空間的正中央,是一個由無數粗細管線纏繞、連接着的神經鏈接平台——那造型酷似艾莉卡噩夢中反復出現的束縛手術台,只是規模更大,接口更密集,閃爍着不祥的暗紅色待機指示燈。平台周圍的地面蝕刻着復雜的能量回路,此刻正流淌着微弱的、如同靜脈血般的暗芒。
而環繞着這核心舞台的,是構成整個環形牆壁的、密密麻麻的培養艙。
它們如同蜂巢的格子,又像是巨獸的冰冷牙齒,整齊地嵌入牆壁。大部分艙體是空的,內壁殘留着幹涸的、顏色可疑的污漬,如同幹涸的血淚。但仍有相當一部分艙體,被渾濁的、散發着微弱熒光的培養液填充着。
艾莉卡的目光無法移開。
那些培養液中,懸浮着形態各異的“東西”。有的依稀能辨出是人形,但肢體扭曲、增生,覆蓋着非自然的角質或金屬植入物,如同被強行拼接的失敗雕塑;有的則完全異化,只剩下包裹着生物組織的機械骨骼,或是一團搏動着的、連接着無數管線的肉塊神經節。它們都處於一種絕對靜止的“休眠”狀態,如同被封存在琥珀中的遠古昆蟲,無聲地訴說着黑沼瘋狂實驗的殘酷代價和無數個被抹殺的“47號”之前的失敗品。空氣中那若有若無的神經脈沖波動,正是從這些沉寂的容器中散發出來,形成一片絕望的共鳴場。
“這……就是‘搖籃’……”艾莉卡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帶着無法抑制的顫抖。她感覺自己像站在一面扭曲的鏡子前,每一個艙體都是她可能成爲、或者曾經是其中一員的可怖倒影。頸後的舊傷疤傳來一陣尖銳的幻痛。
“這是……”
她的手顫抖着撿起台上的那枚發卡……那是“媽媽”留給她的。
陸銘用力閉了下眼,壓下翻騰的胃液和更深的怒火。他強迫自己將目光從那些令人作嘔的“藏品”上移開,鎖定在神經鏈接平台後方——那裏矗立着一扇厚重的、泛着啞光金屬色澤的大門。門上沒有任何物理鎖具,只有一個復雜的、由生物組織與精密電路交織而成的環形裝置在緩緩脈動,如同一個活着的、鑲嵌在金屬中的心髒。裝置的核心,是一個形狀熟悉的神經接口頭盔,其輪廓與艾莉卡頸後傷疤完美契合。
“那就是門。”陸銘的聲音沙啞而緊繃,指向那扇門,“黑沼說的‘答案’,還有你‘母親’的真相……大概都在門後面。”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地掃視着周圍,“但這玩意兒……是活的。”
艾莉卡的目光聚焦在那個神經接口頭盔上。頭盔的材質泛着冷硬的金屬光澤,內襯的接口結構卻透出一種詭異的、生物組織般的柔韌感。無數細如發絲的神經探針閃爍着微弱的藍光,它們連接的並非簡單的電路板,而是下方那團搏動着的、由類腦灰質組織與精密金屬脈絡纏繞而成的核心。整個生物神經鎖散發着一種低沉的嗡鳴,與空氣中彌漫的微弱脈沖隱隱呼應,仿佛一個沉睡的、被束縛的意識。
“生物神經鎖……”艾莉卡低聲呢喃,冰藍色的瞳孔映着那搏動的核心,“它需要……一個特定的神經信號模式才能激活,就像……鑰匙插入唯一的鎖孔。”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頸後,那裏的疤痕似乎在隱隱發燙。這頭盔的形狀,那探針的排列方式……都無比熟悉,那是她無數次被連接、被讀取、被強行寫入指令的刑具的變體。
陸銘的眉頭擰成了死結,他仔細檢查着門鎖周圍的能量回路和管線連接。“強行破解會觸發什麼?自毀?還是喚醒這鬼地方所有的‘藏品’?”他不敢想象後果。黑沼的瘋狂遠超他的預計,這扇門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陷阱,而鑰匙,很可能就是艾莉卡本身。“他在等你,白毛。”陸銘的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沉重,“等你自願把腦袋伸進這個套索裏。”
艾莉卡的指尖冰涼。她看着那些懸浮在培養液中的失敗實驗體,看着那冰冷的神經鏈接平台,最後目光落在那搏動的生物神經鎖上。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着她的理智。黑沼就在門的後面,等着回收他的“容器”,等着完成他所謂的“同步”或“激活”。一旦連接,她還能找回“艾莉卡”嗎?還是徹底淪爲“47號”?
然而,那扇門背後,也可能藏着“艾莉卡·馮·克萊因”這個名字的僞造證據,藏着黑沼整個計劃的藍圖,甚至……藏着關於那個溫柔呼喚她名字的“母親”的一絲線索——哪怕那線索是另一個精心編織的謊言。這空洞的“搖籃”裏,只有這扇門,是唯一通向答案的路徑。
“我知道……”艾莉卡深吸一口氣,冰冷刺肺的空氣讓她打了個寒顫。她轉過頭,看向陸銘,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裏,恐懼依舊在翻騰,但更深處,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正在凝結。“我知道他在等我。我也知道這很可能是個陷阱……一個等着我跳進去的‘容器’。”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口袋裏那只冰冷的發條鳥。齒輪爺爺的話在腦海中回響:“沉默的機械師比吵鬧的齒輪活得更久。” 或許,沉默不是退縮,而是在風暴中心積蓄力量。
“但是,阿銘……”艾莉卡的聲音穩定下來,帶着一種陸銘從未聽過的、近乎命令的清晰,“我必須知道。我必須打開它。”她向前邁了一步,目光緊緊鎖定那個搏動的神經接口頭盔。“讓我試試。”
陸銘看着她的眼睛,那裏面燃燒着不顧一切的火焰。他想阻止,想強行把她拖離這個鬼地方。但他更清楚,如果今天不讓她觸碰這扇門,不讓她面對這最後的真相,那個叫艾莉卡的靈魂,將永遠被困在“搖籃”的陰影裏,比任何培養艙中的遺骸更加可悲。
他沉默了幾秒,下頜線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最終,他緩緩抬起手,不是阻攔,而是指向生物神經鎖旁邊一處相對隱蔽的管線節點,那裏連接着維持鎖核心活性的能量供應。
“好。”陸銘的聲音低沉,帶着金屬摩擦般的質感,每一個字都像用扳手敲擊出來,“你去試。但記住,一旦感覺不對,哪怕只有一絲不對勁……”他眼神銳利如刀,“我就切斷它的‘生命線’。不管裏面關着什麼,都讓它永遠閉嘴。”
他後退半步,身體微弓,如同蓄勢待發的猛獸,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死死盯住那搏動的生物核心和艾莉卡伸向頭盔的手。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生物神經鎖那令人心悸的嗡鳴,以及艾莉卡指尖即將觸碰冰冷金屬前,那微不可聞的、最後一絲顫抖。
艾莉卡的手指觸碰到神經接口頭盔的瞬間,世界扭曲了。
她聽見陸銘的怒吼,模糊而遙遠,像是隔着一層厚重的玻璃。下一秒——
嗡——!
一股冰冷的神經脈沖如尖錐般刺入她的後頸,順着脊椎直插大腦。視野被撕裂,意識被強行拽入一片混沌的漩渦。
金色的陽光。
艾莉卡眨了下眼,發現自己站在一片花園裏。微風拂過,帶着花香和青草的氣息。遠處,一個模糊的女人身影蹲在花叢邊,溫柔地朝她招手。
"艾莉卡……"
那聲音柔軟得像羽毛,帶着她從未聽過、卻又莫名熟悉的溫暖。女人的面容始終模糊不清,但艾莉卡的心髒卻猛地揪緊,一股酸澀的疼痛從胸口蔓延開來。
媽媽?
她不由自主地向前邁步,想要看清那張臉,想要觸碰那只伸向她的手——
咔嚓!
畫面驟然碎裂.
刺眼的白光炸開……無影燈。冰冷的金屬束縛帶勒進她的手腕和腳踝。視野邊緣,機械臂的寒光閃爍,手術器械的尖端滴落着某種透明的液體。
"神經鏈接同步率提升……47號組件狀態穩定……"
冰冷的系統音在耳邊回蕩。她想要掙扎,想要尖叫,但身體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量,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根細長的神經探針緩緩逼近她的眼球——
"不……不要!"
她的喉嚨裏擠出一絲嘶啞的尖叫,但聲音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掐斷。恐懼如潮水般淹沒她,每一寸皮膚都在戰栗。
畫面驟然定格。
黑沼圭一的臉俯視着她。
他戴着無菌口罩,鏡片後的眼睛冰冷而狂熱,機械手指輕輕敲擊着培養艙的玻璃,聲音如同刻入骨髓:
"記住,47號。你生來就是組件,驅動偉大進化的完美組件。情感是冗餘程序,記憶是幹擾信號。清除它們。"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剜進她的意識。
"你不是艾莉卡·馮·克萊因。你只是A-47——我的作品。"
"啊啊啊啊——!!!"
艾莉卡猛地弓起身子,淒厲的慘叫聲在實驗室裏回蕩。她的瞳孔劇烈收縮,冰藍色的虹膜上浮現出細密的電路紋路,像是某種程序正在強行覆蓋她的意識。神經鏈接接口迸出細小的電火花,皮膚下的血管因過載的神經電流而泛出不自然的青紫色。
"白毛!" 陸銘沖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卻被她劇烈的抽搐震開。她的手指死死扣住自己的太陽穴,指甲在皮膚上劃出血痕,仿佛要把什麼東西從腦子裏挖出來。
"我是誰?!艾莉卡?47號?組件?假的?真的?媽媽?不……不……"
她的聲音支離破碎,像是兩個意識在瘋狂爭奪身體的控制權。
陸銘的瞳孔驟縮,他猛地抬頭看向那個仍在運轉的神經接口頭盔——它根本不是開鎖器,而是黑沼留下的記憶探針!它在強行覆蓋艾莉卡的自我認知!
"艾莉卡!"
陸銘的吼聲炸開,像一把鈍刀劈進混沌。他根本不懂那些精密的神經接口,不懂黑沼的病毒程序,他只知道——必須切斷它!
"該死的……!"
他猛地撲上去,聲呐匕首在掌心嗡鳴,藍白色的電弧在刀刃上跳躍。沒有猶豫,沒有遲疑,他照着神經鏈接頭盔的連接線纜和底座,狠狠劈了下去!
咔嚓——!
火花爆濺!金屬斷裂的刺耳聲響中,整個裝置劇烈震顫,黑沼精心設計的記憶探針被蠻力摧毀。強制的神經鏈接被物理切斷,艾莉卡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斷線的木偶,重重摔倒在地。
她蜷縮着,劇烈抽搐,喉嚨裏擠出破碎的嗚咽。那些被強行灌入的記憶碎片像鋒利的玻璃渣,仍在她的意識裏攪動,切割着她的自我認知。
"我是誰……我是誰……"
陸銘跪在她身邊,一把將她拽起來,雙手死死扣住她的肩膀。她的瞳孔渙散,冰藍色的虹膜上仍殘留着神經過載的電路紋路,像是某種程序仍在掙扎着運行。
"看着我!" 他低吼,聲音嘶啞卻像鐵錘般砸進她的意識,"艾莉卡!看着我!你不是什麼組件!你是艾莉卡·馮·克萊因!"
她的睫毛顫抖,視線終於聚焦在他臉上。
"那個會修冷卻閥、會跟我搶硬面包、把發條鳥當寶貝的傻丫頭!我記得!我記得你的名字!"
陸銘的吼聲在扭曲的空氣中變得失真。他死死抓着艾莉卡的手臂,卻感覺她的身體正在某種無形的力量中掙扎。她的瞳孔渙散,像是透過他,看向某個遙遠而殘酷的幻影。
而艾莉卡的世界——
正在崩塌。
她站在一間純白的實驗室裏。
無影燈刺眼的光線下,機械臂的陰影如同蜘蛛的節肢,籠罩着一個瘦小的女孩——她自己。
年幼的"艾莉卡"被束縛在神經鏈接台上,眼神空洞,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黑沼站在一旁,年輕些的面容冰冷而專注,機械手指在數據板上快速滑動。
"神經鏈接同步率穩定,但情感模塊仍存在波動幹擾。" 他對着錄音設備平靜陳述,"植入情感觸發器,代號‘母親的信物’。"
艾莉卡的心髒狠狠一縮。
她看到黑沼從托盤上拿起一枚精致的白色羽毛發卡——那枚她一直以爲承載着"母親"記憶的珍寶。
他親手將它別在小女孩的頭發上,動作精準得像在調試儀器。
"觀察其對同步率穩定性的影響。"
艾莉卡猛地沖上去,想要阻止,想要撕碎那虛假的"信物"——
但她的手指穿過了幻影,像穿過一場殘忍的全息投影。
"艾莉卡!"
陸銘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卻感覺她的脈搏在瘋狂跳動。她的眼神空洞,嘴唇顫抖着,像是在和某個看不見的敵人搏鬥。
"那是假的!我在這裏!" 他怒吼,聲音在實驗室的金屬牆壁上撞出回音。
但艾莉卡似乎聽不見。
時空交錯的縫隙中,艾莉卡看到那枚白色羽毛發卡從幻影中掉落,真實地滾到她腳邊。
她顫抖着彎腰,指尖觸碰到它冰涼的表面——那觸感像毒蛇,咬進她的記憶。
與此同時,她眼角的餘光瞥見旁邊一台未被完全損毀的終端屏幕,上面清晰地顯示着:
【 實驗日志:47號情感觸發器】
【 植入物:羽毛發卡(代號"母親")】
【功能:模擬人類依戀反應,提高神經鏈接穩定性】
【結果:同步率提升12.7%,情緒波動可控】
——連她最珍視的"溫暖",都是被設計的變量。
實驗室的廣播系統突然響起,黑沼預先錄制的、帶着金屬共振的聲音在空間中回蕩:
"很痛苦吧,47號?"
那聲音像一把冰錐,刺進艾莉卡的耳膜。
"每一次你想起‘艾莉卡’,每一次你撫摸那枚發卡,你以爲是在反抗?" 黑沼的冷笑如同毒液,"不,你只是在完美地執行我爲你編寫的‘人性模擬程序’。"
"你所謂的‘自我’,不過是組件預設的運行參數。"
"回到本源,接受你的使命。"
"放你媽的狗屁!"
陸銘猛地抬頭,將匕首狠狠擲向廣播揚聲器!火花炸開,黑沼的聲音戛然而止。
時空的扭曲如潮水般退去,艾莉卡猛地跌回現實,膝蓋重重磕在金屬地板上。她的手指死死攥着那枚白色羽毛發卡,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仿佛要將這虛假的"信物"捏碎在掌心。
僞造的身份。
被設計的"母愛"。
作爲"組件"的宿命。
黑沼的嘲諷仍在耳邊回蕩,像毒蛇般纏繞着她的神經——連她的反抗,都只是程序的一部分。
巨大的絕望如海嘯般襲來,幾乎要將她吞沒。她顫抖着低下頭,喉嚨裏擠出一絲壓抑的嗚咽。
——她到底是什麼?
一個被編寫好的程序?一個裝載着虛假記憶的組件?連她最珍視的"母親",都只是黑沼用來穩定同步率的實驗變量?
那她的掙扎、痛苦、追尋……又算什麼?
"艾莉卡!"
他一把拽起艾莉卡,強迫她看向自己。
他的掌心粗糙、溫熱,帶着機油和血跡的黏膩,卻像錨一般,將她從崩潰的邊緣拽回。
她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睛。
——那張沾滿灰塵和汗水、眉頭緊鎖、嘴角還帶着一絲暴躁的臉,就這麼撞進她的視線。
"聽好了,白毛," 他的聲音低沉,像鏽鐵摩擦,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瘋子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記得什麼?"
他指向她手中的發卡,又猛地指向自己的胸口。
"你記得怎麼修冷卻閥,記得阿黃,記得老錨和丫丫,記得我他媽叫你‘白毛’叫了一百次你都想揍我——這些,是程序嗎?"
艾莉卡的瞳孔微微收縮。
——是啊。
黑沼能僞造"母親",能編寫"艾莉卡·馮·克萊因"的虛假檔案,能設計她的痛苦和反抗……
但他無法模擬陸銘。
無法模擬那個在廢墟裏撿到她的少年,無法模擬他罵罵咧咧卻總把最後一口水分給她的樣子,無法模擬他爲阿黃憤怒到發狂的嘶吼,無法模擬他此刻死死抓着她、喊她名字時眼底的焦灼。
這份在實驗室之外、在陰謀算計之外、由真實的相遇和共同經歷鑄就的羈絆——
是黑沼的程序裏,唯一的漏洞。
陸銘盯着她,一字一頓:
"你是真的。"
"我才是那個天天被你煩得要死的倒黴蛋,記得嗎?"
淚水無聲滑落,但艾莉卡的呼吸漸漸平穩。
崩潰的邊緣,陸銘的"錨點"穩住了她。
"艾莉卡……" 她喃喃重復,聲音輕得像風,卻又像第一次真正念出這個名字。
陸銘的指節發白,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肩膀,但他的聲音卻低了下來,帶着某種近乎懇求的堅定:
"對,艾莉卡。不是47號,不是組件,是艾莉卡。"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摸向口袋,觸碰到那只冰冷的發條鳥。
齒輪爺爺的聲音在記憶深處回響:"被抹去標記的零件……往往背負着最沉重的使命。"
但此刻,她終於明白——她的標記,從來不是黑沼刻下的編號。
而是陸銘喊出的那個名字。
艾莉卡·馮·克萊因。
"阿銘……" 她的聲音很輕,卻無比清晰。
她鬆開緊攥的發卡,任由它當啷一聲落在地上,然後——
一腳踩碎了它。
就在艾莉卡踩碎發卡的瞬間,風扇的嗡嗡聲戛然而止——
緊接着,實驗室深處傳來一陣低頻的嗡鳴,如同某種沉睡的巨獸被喚醒。
核心平台猛地一震,地面突然下沉!同時,天花板噴口爆開一團淡綠色的霧氣——強效神經抑制劑氣體瞬間充斥整個空間!
"咳——!"陸銘瞳孔驟縮,但已經來不及閉氣。他的肌肉瞬間僵硬,膝蓋重重砸在地上,手指痙攣着摳進金屬地板縫隙,卻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視野模糊成一片,耳中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轟鳴。
艾莉卡踉蹌了一步,眩暈感如潮水般涌來,但她的身體——被黑沼預設過的容器——對抑制劑有着本能的抗性。她咬牙撐住搖晃的視線,看向陸銘。
"阿銘……!"
陸銘的嘴唇顫抖着,掙扎着想要爬起,卻只能像擱淺的魚一般,徒勞地抽搐。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血絲爬滿眼白,喉嚨裏擠出嘶啞的氣音:"統御式……過濾……"
艾莉卡猛地轉頭看向實驗室入口——統御式就停在那裏,沉默的鋼鐵巨人,他們唯一的希望。
陸銘用盡最後的力氣,拖着麻痹的身體,一寸寸向統御式爬去。
然後——
嗡——!!!
一道刺眼的藍光從實驗室穹頂的隱藏發射器迸發,精準命中統御式的胸口反應爐!針對原型機核心頻率的EMP脈沖如利劍般貫穿裝甲,統御式全身爆出無數電火花,關節鎖死,液壓系統發出垂死的哀鳴。駕駛艙的燈光瞬間熄滅,屏幕一片死寂。
徹底宕機。
"不……!"陸銘終於爬進統御式的駕駛艙,但機甲已經變成了一具冰冷的鐵棺。他絕望地捶打着艙門,卻連聲音都傳不出去。
這時,馬克西翁部隊現身了。
實驗室暗門滑開,六名身着漆黑動力外骨骼的馬克西翁特種士兵無聲涌入,槍口冰冷的激光瞄準點同時鎖定艾莉卡的眉心與心髒。領隊的士兵面罩下傳來機械化的聲音:
"47號,停止抵抗。博士在等你。"
艾莉卡站在原地,呼吸漸漸平穩。
她看着癱瘓的統御式,看着艙門內模糊掙扎的陸銘,看着逼近的敵人。
……已經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她突然笑了,笑容空洞而平靜。
黑沼要的從來不是統御式,也不是陸銘的命——他要的是她這個"組件"。
只要她順從,陸銘或許還能活。
"……別來。"
她對着統御式的方向,用口型無聲地說道。
然後,她抬起手——主動發送了一道最高權限指令。
統御式內部傳來一聲沉悶的"咔嗒"響,核心系統徹底鎖死,連應急重啓都被切斷。
她斷絕了他最後一絲沖出來救她的可能。
"帶我去見黑沼。"
艾莉卡舉起雙手,掌心向上,那枚破碎的白色羽毛發卡的殘片從指縫間滑落,叮當一聲砸在地上。
她的聲音冰冷,像一具被抽空靈魂的容器:
"告訴博士,組件……準備就緒。"
"放過他。"
最後一眼,她看向統御式。艙門內,陸銘的臉貼在觀察窗上,目眥欲裂,拳頭在強化玻璃上砸出血痕,卻連一絲聲音都傳不出來。
馬克西翁士兵上前,將一枚漆黑的神經抑制項圈扣上她的脖頸。項圈鎖死的瞬間,艾莉卡的身體微微一顫,瞳孔中的光芒像被掐滅的燭火,驟然黯淡。
過去可以是假的,愛可以是假的……但唯獨他,是她找到的,唯一的真實。
所以,即便變回47號,即便失去“艾莉卡”這個名字……
她也要讓這個笨拙而溫柔的少年,好好活下去。
她被押着轉身,走向暗門。
身後,統御式的駕駛艙裏——
陸銘的拳頭終於無力地滑下,鮮血在操作台上拖出長長的痕跡。他的額頭抵着冰冷的屏幕,意識逐漸模糊,最後的視野裏,只剩下艾莉卡被黑暗吞沒的背影。
和地上那枚,被她親自踩碎的、虛假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