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深得像黑綢。
凌晨三點,唐櫻走在空曠的大街上。
白日裏車水馬龍的喧囂已消失。
風從長街的盡頭灌過來,吹起她額前的碎發。
她的腳步聲在寂靜中被放大了數倍,嗒,嗒,嗒。
路燈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又在下一盞燈下,將它縮短。
這裏是京城,是無數人向往的繁華之地。
可只有在這樣的時刻,褪去了一切浮華與僞裝,它才露出最真實,也最孤寂的一面。
唐櫻不覺得害怕,反而有一種親切感。
上一世,她也曾無數次地行走在這樣的深夜裏。
趕最早的通告,拍最晚的夜戲。
她見過凌晨一點的影視城,見過凌晨兩點的機場,見過凌晨三點的片場。
每座城市裏都有那些在黑夜中與她一樣,爲了生活而奔波的人。
他們是這座城市真正的脈搏。
出租車,亮着空車的頂燈,從遠處駛來。
像暗夜裏流動的螢火。
唐櫻伸出手,攔下了車。
“師傅,去新發地。”
司機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他從後視鏡裏打量了唐櫻一眼,有些意外。
這麼年輕漂亮的姑娘,這個點兒,去蔬菜批發市場幹嘛?
但他沒多問,只是憨厚地點了點頭,“好嘞。”
車裏的收音機開着,電流的“滋啦”聲裏,夾雜着一個男人有氣無力的聲音,正在講一個關於古墓的鬼故事。
氣氛有些陰森。
司機師傅打了個哈欠,伸手就把收音機關了。
車廂裏,瞬間只剩下發動機的嗡鳴。
“這大半夜的,聽這個瘮得慌。”司機師傅主動開了口。
“開夜車,就這點不好,犯困。”
“想聽個廣播提提神吧,翻來覆去就那幾個台。不是賣藥的,就是講鬼故事的。”
他搖了搖頭,自嘲地笑笑,“聽鬼故事,神是提了,可汗毛也豎起來了。有時候還不如聽這電流的‘滋啦’聲呢,起碼心裏踏實。”
唐櫻的心動了一下,輕聲問:“那您想聽點什麼呢?”
司機師傅“嗯?”了一聲,沒太反應過來。
唐櫻又重復了一遍,“我是說,如果您可以自己選,您希望在開車的時候,收音機裏能放點什麼節目?”
司機師傅愣了愣,隨即咧嘴笑了,“我一個開車的,哪能自己選。”
“要真能選啊......”
“俺就想聽點熱鬧的,有活人味兒的。”
“別總死啊鬼啊的,聽着心煩。”
“最好是能讓人笑一笑的,聽着聽着,就把開車這活兒有多累給忘了。”
熱鬧的。
有活人味兒的。
能讓人笑一笑的。
能暫時忘記疲憊的。
她將這幾個詞,在心裏默念了一遍。
車子很快就到了新發地蔬菜批發市場。
數不清的燈泡,將整個市場照得亮如白晝。
卡車的轟鳴聲,三輪車的喇叭聲,人們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
唐櫻付了車錢,道了聲謝,走進了這片燈火通明的人間。
她走到一個攤位前。
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妻,正埋頭整理着剛從車上卸下來的豆角。
男人的手速很快,一把一把地抓起豆角,捋順了,碼放整齊。
女人則負責將碼好的豆角用草繩捆扎起來。
兩人配合默契,全程幾乎沒有交流,臉上都掛着濃重的倦意,時不時就打一個大大的哈欠。
在他們身後的一個紙箱上,放着一台半舊的收音機。
咿咿呀呀的京劇唱段,從裏面傳出來,給這忙碌的場景,添了幾分不協調的背景音。
唐櫻走上前,蹲了下來。
“大哥大姐,我幫你們吧。”
那對夫妻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同時抬起頭。
看到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兩人都有些發懵。
“不用不用,閨女,我們自己來就行。”大姐連忙擺手,臉上帶着樸實的局促。
唐櫻沒有多說,只是拿起一把豆角,學着他們的樣子,熟練地整理起來。
她的動作又快又麻利,一看就是幹慣了活的。
那對夫妻都看呆了。
“哎喲,閨女,你這手可真巧。”大姐驚訝地說。
唐櫻笑了笑,“我從小在鄉下長大的。”
有了共同的勞作,彼此間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
話匣子,也自然而然地打開了。
“你們每天都這麼早嗎?”唐櫻問。
“可不是嘛。”大姐嘆了口氣,捶了捶自己酸痛的腰,“每天凌晨兩點就得起床,從河北老家拉菜過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習慣了。”
“最盼着的就是天亮,天亮了,菜賣完了,就能回家眯一會兒了。”
唐櫻看了一眼那台收音機,“你們喜歡聽戲?”
大姐搖了搖頭,“不弄出點動靜,人能睡着了。”
“這收音機啊,就是我們唯一的伴兒。可這大半夜的,能聽的節目太少了。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個台,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男人在一旁插了句嘴,聲音甕聲甕氣的。
“還不如聽評書呢,起碼熱鬧。”
唐櫻一邊手腳不停地幫忙,一邊將他們的話,一一記在心裏。
從批發市場出來,天色依舊是深黑的。
她又去了附近的一條早餐街。
包子鋪的燈已經亮了。
一個赤着上身的壯碩漢子,正在案板前用力地揉着面。
巨大的蒸籠,已經開始冒出氤氳的白氣。
店鋪的角落裏,也放着一台收音機。
裏面傳出一個慷慨激昂的男聲,正在播報着昨天的國際新聞。
唐櫻走過去,要了一碗熱豆漿。
老板手上的動作沒停,抬頭看了她一眼,嗓門洪亮。
“姑娘,起這麼早啊?”
“嗯,睡不着,出來走走。”唐櫻捧着熱乎乎的豆漿,暖着手。
“老板,你也聽廣播啊?”
“聽!不聽這個,活兒幹不下去!”老板一拳砸在面團上,發出一聲悶響。
唐櫻小口地喝着豆漿,心裏那張聽衆需求表,又添上了新的一筆。
天邊,已經開始泛起魚肚白。
唐櫻看到,在街角的路燈下,一個穿着橘色工作服的環衛工大爺,正坐在馬路牙子上。
他佝僂着背,掏出一個用塑料袋包着的的饅頭。
在他的腳邊,放着一個破舊的收音機。
唐櫻又買了一杯豆漿,走了過去。
“大爺,喝點豆漿。”
環衛工大爺愣住了。
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滿是錯愕。
那是一張被風霜刻滿了皺紋的臉,黝黑,粗糙。
他看着唐櫻,又看了看那杯冒着熱氣的豆漿,布滿老繭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在褲子上擦了擦。
“這......這怎麼好意思呢,姑娘......”
“沒事的大爺,我喝不下了。”唐櫻將豆漿塞進他的手裏,臉上帶着溫暖的笑。
大爺捧着那杯豆漿,溫熱的觸感,從掌心一直傳遞到心裏。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一滴渾濁的淚,順着臉上的溝壑,滑落下來。
“我......我閨女,也在外地打工......”
“好久了......好久沒人這麼關心過我了......”
他低着頭,肩膀微微聳動着。
一個在寒風中啃着冷饅頭都沒有掉淚的男人,卻因爲一杯陌生人遞來的豆漿,哭得像個孩子。
唐櫻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
第一縷晨光,沖破了地平線的束縛,溫柔地灑向了這座剛剛蘇醒的城市。
唐櫻迎着光,走回了柳樹胡同。
心裏再也沒有任何迷茫不安。
她知道她的節目,要講給誰聽了。
她也知道,要給他們講一個什麼樣的故事。